长亭镇,“清源”茶楼后院厢房。
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市井的喧嚣透过门窗缝隙隐隐传来,却丝毫驱不散室内凝重的气氛。林若雪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直如松,目光透过窗纸的微隙,仿佛投向了那座巍峨森严、此刻正暗流汹涌的皇宫大内。
沈婉儿坐在桌旁,脸色依旧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温婉与镇定,只是那镇定深处,蕴藏着难以消弭的惊悸与沉重。她已将昨夜皇宫惊魂的始末,包括姜太妃体内潜伏的阴寒之气、香炉的蹊跷、老宫女提供的线索、钱公公的突然发难及其精纯的“玄阴指”功夫,乃至最后那神秘枯槁老太监带来的绝望压迫感,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林若雪。
“……大师姐,基本可以断定,姜太妃是遭人长期以隐秘手段暗算,香炉中的异物是关键。那钱公公,不仅是具体执行者,其‘玄阴指’功力颇为深厚,绝非普通太监。而最后出现的那位……”沈婉儿顿了顿,声音微涩,“其气息之阴冷深沉,犹在钱公公之上,甚至……给我感觉,不比那‘无面’弱。皇宫之内,暗影卫的势力,恐怕已盘根错节,远超我们想象。”
林若雪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清冷的眸子,锐利得如同她膝上未曾出鞘的“寒霜”剑。她没有立刻说话,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梳理着这纷乱如麻的线索,又像是在计算着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香炉……钱公公……玄阴指……神秘老太监……”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能将手伸到先帝妃嫔的宫中,行此鬼蜮伎俩,且拥有如此多身负阴毒武功的高手……这绝非寻常的江湖势力或朝堂倾轧所能解释。”
她走到桌边,拿起沈婉儿带回来的、那块沾染了香炉灰烬的布片,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除了檀香的余味,确实有一丝极其隐晦、与沈婉儿描述中太妃体内以及钱公公指力同源的阴寒气息。这气息淡薄至极,若非她身负“寂灭冰魄”这等同样偏向极寒的功法,且灵觉远超常人,恐怕也难以察觉。
“婉儿,你做得很好。”林若雪放下布片,目光落在沈婉儿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此番入宫,虽险象环生,但获取的线索至关重要。这证实了我们之前的猜测,‘玄阴指’并非孤例,而是暗影卫核心高手普遍掌握,或至少是标志性的武功。其对姜太妃下手,目的恐怕不止于清除一个失势的太妃那么简单……”
她话音未落,厢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林若雪沉声道。
门被推开,王福引着一人走了进来。来人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身形挺拔,步履沉稳,正是乔装改扮后的昭南郡王楚昭南。他身后并未跟着福伯,显然此次会面极为隐秘。
王福识趣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楚昭南摘下斗篷帽子,露出那张儒雅中带着坚毅的面容。他先是向沈婉儿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关切与赞许:“沈姑娘受惊了。昨夜之事,福伯已简要告知,姑娘临危不乱,智勇双全,孤……本王佩服。”他随即看向林若雪,神色凝重无比,“林姑娘,情况似乎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峻。”
林若雪示意楚昭南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王爷想必已从福伯处知晓了婉儿带回的消息。对于那位钱公公,以及最后出现的枯槁老太监,王爷可有什么头绪?”
楚昭南没有去碰那杯茶,双手紧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惊怒与寒意一同压下,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钱德禄,内务府副总管太监,司礼监随堂,看似职位不算顶尖,但因其负责部分宫内用度采买,与各宫关系密切,实际权力不小,尤其在调配宫中物资、安插人手方面,颇有能量。此人平日看似圆滑,与各方都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没想到……他竟然是暗影卫的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继续道:“至于沈姑娘描述的那位……身形干瘦如骷髅,眼神死寂灰白……若本王所料不差,此人应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阴守拙!”
“阴守拙?”林若雪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她久在江湖,对宫廷内宦了解不多,但“司礼监秉笔”这个职位,她却是知道的。那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的核心要职,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负责批红(代皇帝批阅奏章),权势滔天!可以说是离皇帝最近、最能影响朝政的太监之一!
楚昭南重重地点了点头,脸色铁青,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忌惮:“就是他!阴守拙侍奉先帝多年,今上登基后亦深受信任。他平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朝中大事,几乎无不经其手!据说他武功深不可测,先帝在位时,曾有刺客潜入大内,被其徒手击毙,其实力可见一斑。只是……只是本王万万没有想到,他……他竟也是暗影卫的人!或者说,暗影卫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司礼监秉笔这个级别!”
厢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司礼监秉笔太监是暗影卫的人!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林若雪和沈婉儿耳边炸响!
如果说之前“无面”的尸体和“玄阴指”的发现,像是找到了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的踪迹,那么此刻,这条毒蛇不仅露出了狰狞的毒牙,更是盘踞到了帝国权力最核心的御座之旁!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的安危,可能早已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意味着那些经由司礼监批红的政令,可能早已被扭曲,服务于某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意味着整个大楚王朝的朝纲,可能已经从最核心处开始腐烂!
林若雪缓缓站起身,走到房间中央。她的身影在透过窗纸的朦胧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却透出一股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
“司礼监秉笔……幽冥帝君……暗影卫副指挥使……”她低声念着这几个称谓,脑海中飞速地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沈婉儿在周御史暴毙案尸体上发现的阴寒气息。
“无面”心脉处那精纯的“玄阴指”烙印。
姜太妃体内常年累积的阴寒毒素。
钱德禄(钱公公)施展的“玄阴指”。
以及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阴守拙,那深不可测的阴寒武功……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种阴毒诡异的武功,指向了一个隐藏在宫廷深处、手握巨大权柄的阴影!
“王爷,”林若雪转过身,目光如电,直视楚昭南,“结合我们之前分析的,‘清除-掌控’链条,以及暗影卫近年来不断清除忠良、渗透关键部门的行为……如今再加上阴守拙这位司礼监秉笔的身份……那位幽冥帝君所图,恐怕已不仅仅是权倾朝野,排除异己了。”
楚昭南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头,声音干涩而沉重:“林姑娘所言,正是本王心中所惧。他们清除知晓内情或可能阻碍他们的官员(如周御史),掌控漕运以敛财并控制南北命脉,染指军械以资敌或武装私兵,如今更是将触手伸入了内廷核心,连先帝妃嫔都不放过……这等手段,这等布局,所谋者大!”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墙面上划过,仿佛在勾勒一张无形的、笼罩整个京城乃至大楚江山的巨网。
“你们可还记得,福伯之前提过,暗影卫内部似乎在筹备一个名为‘惊蛰’的行动?”楚昭南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惊蛰’之日,春雷乍动,万物复苏,却也意味着蛰伏一冬的蛇虫鼠蚁,都将倾巢而出!”
林若雪眼神一凛:“王爷的意思是……‘惊蛰’并非普通的行动代号,而是他们准备发动总攻的信号?”
“极有可能!”楚昭南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怒火与忧国忧民的焦灼,“他们选择‘惊蛰’,其心可诛!如今北狄陈兵边关,虎视眈眈,朝中忠良或被清除,或被排挤,军政要害多有他们的人,内廷更有阴守拙这等巨奸把持……若他们在‘惊蛰’之日,里应外合,发动宫变,行那……行那弑君篡位之举……”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厢房内的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是什么。
弑君!夺位!
这才是幽冥帝君真正的目的!他要的不是权倾朝野,而是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他要将这大楚江山,彻底变为他幽冥阁的私产!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林若雪的脚底直窜天灵盖。她行走江湖,见过无数厮杀恩怨,也深知朝堂争斗的残酷,但如此赤裸裸、如此谋划深远、如此罔顾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的篡国阴谋,依旧让她感到心惊。
沈婉儿更是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她虽聪慧,但终究年纪尚轻,一直专注于医术与师门恩怨,此刻骤然接触到这等关乎国运颠覆的惊天阴谋,心神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
“他们……他们怎么敢……”沈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们有什么不敢?”楚昭南冷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与嘲讽,“当权力和野心膨胀到极致,还有什么伦理纲常、君臣大义能够约束?在他们眼中,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恐怕都只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可供随意舍弃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