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林若雪进来,他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望过来,并无那日的审视与锐利,反而带着一种淡淡的、仿佛看待寻常工匠的平和。
“民妇林寒,参见王爷。”林若雪依礼下拜。
“林夫人不必多礼。”楚昭南虚抬了一下手,声音温和,“劳动夫人前来,是本王得一古画,破损严重,心中惋惜,听闻夫人精于女红,或可一试。” 他指了指书案上摊开的一幅立轴。
林若雪走上前,只见那画是一幅《秋山问道图》,笔墨苍润,意境高远,确是古物,但画心多处撕裂,绢素暗黄,破损颇为严重。
“民妇看看。”林若雪凑近仔细观察,手指轻轻拂过画心破损的边缘,动作专业而小心。她虽非专攻书画修复,但栖霞观藏书丰富,清虚子亦擅丹青,她耳濡目染,对此道并非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修复画作是假,借此机会与楚昭南深入交谈才是真。
她看了一会儿,直起身,脸上露出凝重之色:“王爷,此画年代久远,绢素脆化,破损之处甚多,若要完好修复,需极其小心,且非一日之功。民妇……只能尽力一试,但不敢保证能恢复如初。”
楚昭南闻言,非但没有失望,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许:“夫人能看出此画修复之难,已是行家。本王亦知强求不得,夫人尽力即可。” 他话锋一转,仿佛闲聊般问道,“夫人看来对此道颇有见识,可是家学渊源?”
林若雪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谬赞了。先夫在世时,喜好收集些古玩字画,民妇跟着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而已,谈不上见识。”
“哦?尊夫亦是雅士。”楚昭南踱步到窗边,望着院中的修竹,似是无意地问道,“如今这世道,人心浮躁,能静下心来品味这等古意之人,是越来越少了。便如这画中意境,秋山寂寥,高士问道,所求不过内心安宁与世间至理。可放眼当下,庙堂之上,蝇营狗苟;江湖之远,血雨腥风。何处还有一片净土?”
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感慨与无奈,仿佛积郁已久。
林若雪心中微动,知道机会来了。她一边小心地检查着画作的托纸,一边顺着他的话轻声道:“王爷说的是。民妇虽是一介草民,也深感如今生活艰难。税赋日重,米珠薪桂,那些豪门显贵却依旧纸醉金迷。便如民妇听闻,北边狄人屡屡犯境,边关将士浴血奋战,军饷粮草却时常短缺,真不知是何道理……”
她的话看似抱怨,却精准地戳中了时弊。
楚昭南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林若雪,那平和的外表瞬间被一种锐利所取代:“夫人也关心边关战事?”
林若雪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草民对时局的天然忧虑:“王爷,民妇不识字,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民妇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边关被破,狄骑长驱直入,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逃到哪里去?只是……只是有些事,想想便觉得憋屈。为何忠臣良将难得善终,为何贪官蠹虫却能安享富贵?这世道,莫非真的没了王法公道?”
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愤懑与不解,将一个有见识、有血性却无力改变现状的普通妇人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楚昭南紧紧盯着她,仿佛要透过那层易容,看穿她的内心。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他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共鸣,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凉。他缓缓走到书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王法?公道?”他轻笑一声,笑声中却满是苦涩,“夫人可知,这煌煌天日之下,有多少阴影笼罩?有些力量,盘根错节,甚至能……蒙蔽圣听,操纵朝纲。忠臣良将?哼,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便如周子瑜一般,暴毙而亡!”
周子瑜!正是那位前御史大夫周大人的名讳!
林若雪心中剧震,知道楚昭南终于开始触及核心了!她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与恐惧之色:“周……周御史?王爷您是说……周大人的死……”
楚昭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书架旁,取下一本厚厚的《大楚律例》,重重地放在书案上,溅起些许灰尘。
“律例在此,然执行者何人?监察者何人?”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漕运、盐铁、边关军备……多少硕鼠蛀虫,啃食着国本!周御史欲查,结果如何?不止他,兵部侍郎张瀚,去岁巡视边关归来,莫名坠马身亡!老将军冯异,镇守北疆多年,威震狄虏,却因一纸莫须有的弹劾被召回京城,闲置家中,郁郁而终!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都是巧合吗?!”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这些事压抑在他心中已久。
林若雪静静地看着他,此刻的楚昭南,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带着距离感的郡王,更像是一个满腔热血却无处施展、目睹江山倾颓而痛心疾首的志士。
她知道,火候已到。她需要再添一把柴。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幅破损的《秋山问道图》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王爷,民妇不懂朝堂大事。但民妇听说过一句话:星月之光,虽不及烈日之辉,然黑夜漫漫,亦能指引迷途之人。阴影再浓,终不能永远遮蔽天地。民妇相信,这世间,总有不愿同流合污、不愿坐视江山沉沦之人。或许……他们就像这画中破损的笔触,看似微弱,但若有人能将其细心修补,凝聚起来,未必不能重现这幅画卷应有的气象。”
她的话,含蓄却又直指要害。星月之光,暗指北斗,亦指代心怀正义之士。修补画卷,喻意重整乾坤。
楚昭南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林若雪。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似乎在对方这平淡却蕴含锋芒的话语中彻底消散了。
他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的镇纸,沉默了许久许久。
窗外,秋风掠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已恢复平静,但那双眸子里,却燃起了一种林若雪从未见过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夫人,”他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你……可愿助本王,修补这幅……已然残破的‘江山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