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子的话语,如同最后一记沉重的暮鼓,敲响在栖霞观寂静的庭院,余音袅袅,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久久盘桓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暗影卫的森严,狼主金帐的野心,幽冥阁的诡谲,以及那可能席卷天下的巨大阴谋……这一切交织成的巨大阴影,远比任何具体的强敌更加令人心悸。它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仿佛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大网,而栖霞观,不过是网上一个微小的节点,却已被那冰冷的丝线紧紧缠绕。
月光清冷,映照着每一张凝重而苍白的脸庞。夜风吹过,庭院中那株古老的银杏树发出愈显凄清的沙沙声响,仿佛也在为这未卜的前途而叹息。
石峰停止了打磨猎叉,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冰冷的铁叉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胸膛剧烈起伏着,那被边关风沙刻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愤怒、仇恨,还有一种底层百姓面对庞然大物时深深的无力感。朝廷鹰犬与北狄狼子勾结?若真是如此,他们这些浴血守卫边关、惨遭屠戮的将士和百姓,又算什么?
周晚晴和胡馨儿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汲取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她们年纪最轻,虽也经历了血火考验,但师父所描绘的那幅图景,依旧超出了她们想象的极限,让她们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冷与恐惧。
沈婉儿秀眉紧锁,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思考着师父的安排,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千钧。救治伤员已是不易,还要钻研奇毒,寻找线索……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们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中存活下来。
杨彩云安静地坐在石凳上,被固定着的双臂让她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但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无论敌人是谁,有多么强大,都无法让她屈服。
宋无双的身影依旧挺立在廊柱的阴影下,如同钉在地上的一杆标枪。“破岳”剑的剑柄已被她手心的汗水浸湿。她的愤怒最为直接,也最为炽烈。血债必须血偿,这是她最简单的信念。师父的分析让她明白了敌人的可怕,但并未浇灭她的战意,反而让她更加渴望力量,渴望复仇。
廊下的秦海燕,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月光只能勾勒出她瘦削而僵硬的轮廓,看不清丝毫表情。那巨大的阴谋,那骇人的背景,似乎都无法穿透她灵魂外围那层坚冰。她的世界,或许只剩下守护身后那扇门的本能。
而林若雪,她站在银杏树下,清冷的月辉洒满她的肩头。手中那柄“松纹”古剑传来的温润触感,此刻却仿佛重逾千钧。师父的话语,师妹们的目光,石峰的悲愤,还有那无形却巨大的压力,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是大师姐,是师父此刻唯一的托付。她不能慌乱,不能恐惧,甚至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夜气。脑海中,飞速闪过下山以来的一幕幕:江南水乡的初试锋芒,边城黄沙的惨烈搏杀,万毒林中的步步惊心,一线天峡谷的绝望血战,戈壁滩上的亡命奔逃,还有……方才殿内那命悬一线的惨烈守护……同门的鲜血,师父的重伤,二师姐的沉寂,五师妹的残臂,六师妹的内伤……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那个隐藏在迷雾深处的可怕敌人——幽冥阁,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加恐怖的势力。
逃避吗?躲在这残破的道观里,祈祷敌人忘记她们?或者,放弃复仇,放弃追查,只求偏安一隅?
这个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便被一股更加汹涌的情感彻底碾碎。
不能!
绝不能!
清虚子师父一生侠义,悬壶济世,却遭此暗算,几乎功力尽失,晚景凄凉!此仇不报,枉为人徒!
二师姐秦海燕,为救同门,甘燃魂魄,至今生死不知,形同枯槁!此恨不雪,何以为姐妹?
五师妹杨彩云,为护众人,双臂尽碎,武道前程尽毁!此伤不偿,怎配称师姐?
还有那些死去的沧澜镖局冤魂、黄沙镇忠勇的乡勇、磐石寨质朴的猎人……他们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吗?
更何况,若师父推测为真,幽冥阁及其背后势力所图,乃是要倾覆这天下,引狼入室,届时烽烟四起,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她们习武为何?行侠仗义为何?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沦为地狱而无动于衷?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然从丹田升起,瞬间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与疲惫。林若雪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再无半分迷茫与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寒霜”剑出鞘时般的璀璨光华,清冷,锐利,坚定,仿佛能刺破这沉重的夜幕!
她霍然转身,面向众人,青灰色的道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身姿挺拔如松。手中的“松纹”剑被她缓缓举起,剑鞘上古朴的松纹在月光下流转着沉稳的光泽。
“师父!”她的声音清越而起,打破了庭院中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您的教诲,弟子谨记于心!权衡、隐忍、谋定后动,弟子明白!”
她的目光首先看向石峰,微微颔首:“石大叔,您的悲愤,我们感同身受。边关将士和百姓的血,绝不会白流!真相,必须查明!公道,必须讨还!”
石峰猛地抬起头,看着林若雪那坚定无比的眼神,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一红,重重点了点头,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然后,林若雪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每一位师妹。
她看到沈婉儿眼中的忧虑化为了专注,周晚晴和胡馨儿脸上的恐惧被坚定取代,杨彩云沉静的目光中充满了支持,阴影下的宋无双握紧了剑柄,连廊下那仿佛冰封的秦海燕,似乎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林若雪的心中被一股强大的暖流和责任感填满。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她们,还有这些历经生死、可以完全托付性命的同门姐妹!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铿锵之力,在庭院中朗朗回荡,冲散了那无形的压抑:
“但是,师父!幽冥阁不除,天下难安!他们害您至此,屠戮无辜,更欲祸乱苍生,颠覆江山!此仇此恨,已非私怨,乃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我等既承师父教诲,习武修身,持剑江湖,所为便是‘侠义’二字!路见不平,尚需拔刀相助,何况如今恶魔当道,巨奸谋国,岂能因敌强我弱,便畏缩不前,坐视不理?!”
她猛地将“松纹”剑“锵”的一声拔出三寸!一股虽不磅礴,却极其精纯凝练的“栖霞”真气灌注剑身,那看似古朴无华的剑刃竟发出一声低沉的、宛如松涛般的嗡鸣!一股凛然正气随之弥漫开来!
“栖霞观历代祖师在上,弟子林若雪,今日暂掌观主之位,不敢有负师恩,不敢忘却侠义!”她的目光如同实质,逐一落在诸位师妹身上,“我知道前路艰险,强敌环伺,近乎九死一生!但我还是要问——”
“大师姐!”她的话音未落,一个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是杨彩云。她无法起身,只能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望着林若雪,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师姐!”周晚晴猛地跳了起来,脸上再无半点惧色,只剩下跃跃欲试的激动,“这还有什么可问的!师父的仇,二师姐的仇,五师妹的仇,还有咱们这一路受的窝囊气,岂能不报?!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对!馨儿也跟师姐们一起!才不怕他们呢!”胡馨儿也挥舞着小拳头站起来,大眼睛里闪烁着勇敢的光芒。
沈婉儿走到林若雪身边,温柔却坚定地握住她持剑的手,将自己的内力缓缓渡入,声音清晰而沉稳:“师姐,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救师父,治同门,破阴谋,安天下,我等义不容辞。你的剑所指,便是我们心所向。”
阴影中,宋无双一步踏出,全身浴满月光。她手中的“破岳”巨剑猛然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战鼓擂动。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若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所有的决心和承诺,都在这一顿首之间。
就连廊下的秦海燕,那一直低垂的头颅,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丝。月光照亮她苍白消瘦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依旧没有睁眼,没有表情,但那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宣誓。
林若雪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坚定的脸庞,看着她们眼中那同生共死的决绝,胸腔中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填满,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猛地将“松纹”剑彻底拔出!
剑身并非神兵利器般的寒光四射,反而是一种温润内敛的光华,如同古松之心,沉稳,坚韧,生生不息。
“好!”林若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更多的,是冲天的豪气与无比坚定的信念,“既然如此,我林若雪在此立誓!”
她举起“松纹”剑,剑尖直指苍穹那弯冷月!
“终我一生,必竭尽全力,护持师门,照顾同门,诛灭幽冥,查明真相,以慰亡魂,以安黎庶!纵前路刀山火海,万死不敢辞!此心此志,天地共鉴,祖师为证!”
“若有违此誓,犹如此枝!”
话音未落,她手腕轻轻一抖,“松纹”剑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身旁银杏树一根垂落的细小枯枝应声而断,悄无声息地落在尘埃之中。
紧接着,沈婉儿、周晚晴、杨彩云(以目示意)、胡馨儿、宋无双,甚至廊下的秦海燕(手指微动),几乎同时将自己的佩剑举起!
“寒霜”清冷,“秋水”澄澈,“流萤”诡谲,“厚土”沉凝,“蝶梦”轻灵,“破岳”刚猛!六道截然不同、却同源而生的剑意冲天而起,虽因主人伤势未愈而未能达到巅峰,但那坚定的意志却无比清晰地融合在一起,与林若雪的“松纹”剑意遥相呼应,汇聚成一股虽不庞大,却无比坚韧、无比纯粹的力量!
七剑辉映,剑气虽未纵横捭阖,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侠气与决心,直冲霄汉,仿佛要将这笼罩四野的沉沉夜幕撕开一道口子!
“诛灭幽冥,查明真相!护持师门,生死与共!”
众女的声音,或清越,或娇脆,或沉静,或刚烈,汇合在一起,在这月夜下的栖霞观庭院中铮铮回响,如同立下的血誓,永不更改!
石峰看着眼前这七位虽伤痕累累、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的女侠,看着她们手中那七柄象征着不同信念却同样坚定的宝剑,只觉得胸中热血沸腾,方才的无力与悲愤竟被这股豪情冲散大半。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猎叉重重一顿,嘶声吼道:“俺石峰这条命是姑娘们救的!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姑娘们要做什么,俺石峰豁出这条命去,也跟定了!”
就连那扇一直紧闭的客房木门,也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门后之人,也因院中这冲天的侠气而有所触动。
立誓已毕,七剑缓缓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