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屁!”柳家的怒骂声响起,接着便是碗碟磕碰的声响。
我站在门外,心头一阵发凉。
这才几天工夫?往日凤姐儿治下,虽说也免不了克扣贪墨,但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争吵、互相揭短?
我默默转身离开,那燕窝,终究没去拿。回头只得让小丫头们在怡红院的小茶房里自己炖了。
又过了两日,我因事去寻林之孝家的,路过回事房,只见几个面生的男人坐在里面,翘着腿,吃着茶,和赖大嘻嘻哈哈地说笑。
赖大脸上虽也陪着笑,眉宇间却带着几分焦躁与无奈。
我隐约听得几句“……如今不同往日,那些规矩暂且放一放……”、“……都是熟人引荐,还能有错?……”、“……放心,短不了您的份例……”
我认得,赖大手下几个得用的老人都跟随老爷、太太入朝伺候去了,如今用的这些,怕是临时顶替的。
看那举止做派,油滑轻浮,哪里像是能正经办事的?只怕是些趁着府里忙乱,钻营进来,想着捞些油水的帮闲篾片。
回到怡红院,便见麝月正和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拌嘴。
那小丫头嘟着嘴,一脸不服:“麝月姐姐,如今各处都忙,人手不够,我哪里能只管这一处?方才赖大娘还叫我去给西廊下的五奶奶送东西呢!”
麝月气得脸通红:“你是怡红院的人,自然该先紧着这里的差事!那西廊下的五奶奶算什么正经主子?也来支使我们屋里的人?”
我喝止了她们,心下更是沉重。
连院子里的小丫头都开始攀扯外头,不听使唤了。这“暂权执事”的赖大,怕是也指挥不动这些新来的、各怀心思的下人,只好由着他们“各显神通”。
一时间,两处下人仿佛都失了“正经头绪”,有偷懒耍滑的,有趁机结党营私的,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窃弄威福的。种种不堪,难以尽述。
这日晚间,我服侍宝玉睡下,在外间守夜。听得外面隐约传来巡夜婆子们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么?不光咱们家,好些个王爷公侯府里,都把家里养的戏子遣散了……”
“可不是!上头像是下了严令,说是国丧期间,要崇俭抑奢……”
“什么崇俭抑奢,我看是风向变了……怕是宫里那位老太妃一去,好些靠着这层关系的,都要掂量掂量了……”
“小声点!这话也是浑说的?不过……咱们府上往后,只怕日子要紧些了。”
声音渐渐远去,我躺在榻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连底下婆子们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遣发优伶,看似是遵制而行,何尝不是一种收缩自保的姿态?
贾府在朝中的倚仗,怕是随着那位老太妃的薨逝,已松动了几分。
这府内下人的种种“不善”与“生事”,不过是这棵大树内部开始腐朽、被虫蚁蛀空的先声罢了。
窗外秋风呜咽,卷着枯叶,扑打着窗纸。这赫赫扬扬的荣国府,仿佛一艘突然失了掌舵人的巨舰,在渐起的风浪中,正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而我,还有这满船的人,又将飘向何方?这寂静的秋夜里,我只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惶恐,正慢慢地浸透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