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端了早饭进来,见我叹气,低声道:姐姐也别太忧心。我看二爷这回是真的大好了。
我知道。我望着里间方向,只是经此一事,往后这怡红院怕是再难平静了。
果然,宝玉彻底康复后,对紫鹃越发依赖。
有时明明是我在跟前伺候,他却偏要寻紫鹃。紫鹃也似变了个人,从前总是劝宝玉守礼,如今却由着他任性。
这日,我看着紫鹃为宝玉梳理发髻,忍不住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
紫鹃手一顿,梳子险些落地。宝玉却笑了,那笑容明朗如春日的阳光。
午时,史大姑娘来看宝玉,她坐在宝玉榻前的绣墩上,正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病中的痴态。
那日你死死攥着紫鹃的衣袖,说什么‘要去连我也带了去’,湘云学着宝玉当时的语气,把老太太吓得什么似的。
宝玉倚在引枕上,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他伏在枕上轻笑,眼神却有些恍惚:我竟不知自己这般荒唐......
何止荒唐,湘云笑道,连林之孝家的来请安,你听见一个‘林’字就闹将起来,非要老太太把姓林的都打出去不可。
我看着宝玉窘迫的模样,忙递过一盏温茶:云姑娘快别说了,二爷才好些。
湘云这才止住笑,又坐了片刻便告辞了。屋里静下来,只听见窗外雀儿的啁啾声。
紫鹃正收拾着药碗,宝玉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吓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清的委屈。紫鹃的手微微一颤,药碗碰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紫鹃低声道,试图抽回手。
宝玉却不放: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
阳光斜斜照在紫鹃脸上,我看见她睫毛轻颤: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
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宝玉的语气异常坚定。
紫鹃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试探: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
这话如同惊雷,宝玉猛地坐直身子,脸色霎时白了:谁定了亲?定了谁?
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紫鹃故作轻松,不然,那么疼他?
宝玉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
他的笑容渐渐苦涩,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了!
他说着说着,语气激动起来,眼眶也红了: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的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一滴泪珠滚落,砸在锦被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我站在屏风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揪得发疼。紫鹃这丫头,明明见宝玉才好,偏又要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
二爷快别这么说。我上前劝道,才好了几日,又这样。
紫鹃也慌了,忙取出帕子替宝玉拭泪:都是我胡说,二爷千万别当真。
宝玉却推开她的手,自顾自说道:你们都不懂......若连这点真心都要被当作儿戏,活着还有什么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