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道: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那妇人忙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我们太太常说,府上的二姑娘最是知书达理,将来不知哪家有福气......
她话未说完,贾母忽然转向李纨:珠哥儿媳妇,前儿孙家送来的那对白玉如意,可收好了?
李纨忙欠身回道:已经收入库房了。孙家太太特意嘱咐,说是给二妹妹添妆的。
厅内顿时静了一瞬。我瞧见那四个甄家妇人交换了个眼色,为首的妇人笑道:原来二姑娘已经定了人家。孙家可是那个祖上做过兰台寺大夫的孙家?
王夫人含笑点头:正是。他们家大公子今年刚中了举人。
这时,宝钗忽然轻声对探春道:三妹妹可记得?去年重阳节,孙家太太来的时候,还夸二姐姐的女红好呢。
探春会意,接话道:怎么不记得。孙家太太还说,他们家族规,新妇过门要帮着料理家务。二姐姐这般能干,定能胜任。
迎春的脸更红了,手中的帕子绞得紧紧的。我忙为她续茶,轻声道:二姑娘仔细烫着。
贾母仿佛才想起什么,又问甄家妇人:你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
也是跟着老太太。那妇人答着,目光却还在迎春身上打转。
几岁了?上学不曾?
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
贾母笑道:这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他作宝玉。
满座皆惊。贾母向李纨等笑道:偏也叫作个宝玉。
李纨忙欠身回道:从古至今,重名的很多。
那妇人也笑: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
我悄悄打量宝玉,见他正和黛玉低声说笑,浑然不觉这边的对话。黛玉却听得认真,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
贾母忽然唤道:人来。
众媳妇丫鬟应声上前。贾母吩咐道:把前儿宫里赏的那对翡翠麒麟取来,给甄家的哥儿玩罢。
鸳鸯应声而去。这时,那为首的甄家妇人忽然对迎春道:二姑娘可还记得我们府上的三姑娘?去年写信还问起二姑娘呢。
迎春怔了怔,勉强笑道:怎会不记得。三妹妹可好?
好得很。只是常念叨,说想念二姑娘教她下棋的日子。
我忽然想起,去年甄家三姑娘来京小住时,迎春确实常陪她下棋。那时孙家的大公子也常来府上,莫非......
正想着,忽见平儿进来回话:二奶奶让问老太太,明日宴席的戏单可要添几出热闹的?
贾母笑道:就添那出《牡丹亭》吧。
《牡丹亭》?我心中一动。这出戏讲的是待嫁小姐的春愁,老太太点这出,分明是意有所指。
那甄家妇人果然接话:这出戏好。我们太太最爱听这一出,常说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都该听听这出戏。
迎春的脸色微微发白。宝钗忽然笑道:我倒是觉得《浣纱记》更好。西施入吴前在溪边浣纱,何等自在。
探春立即明白过来,接话道:宝姐姐说得是。女儿家未出阁时最是珍贵,合该好好珍惜这段时光。
这时鸳鸯捧着锦盒进来。贾母亲自打开,取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麒麟,对甄家妇人道:给你们哥儿带去玩罢。
那妇人连连道谢,又道:我们太太后日过来,定要当面谢过老太太。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甄家妇人便告辞了。送走客人后,贾母独独留下迎春。
我奉茶进去时,听见贾母温声道:好孩子,你的亲事是老爷定下的,断不会委屈了你。
迎春低头不语,眼泪却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块深色。
从贾母处出来,我在穿堂遇见宝钗和探春。宝钗轻声道:甄家今日来得蹊跷。
探春冷笑:分明是听说二姐姐定了亲,特意来探虚实的。
孙家这门亲事......宝钗欲言又止。
探春叹道:二姐姐性子软,但愿孙家能善待她。
晚霞满天时,我回到怡红院。宝玉正和黛玉在院里下棋,见我来了,黛玉抬头问道:今日甄家来人,所为何事?
我简略说了。黛玉执棋的手顿了顿,幽幽道:女儿家的亲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宝玉却笑道:二姐姐要出嫁了?这是喜事啊!
黛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懂什么。
是啊,宝玉不懂。他不懂为什么迎春今日格外沉默,不懂为什么探春和宝钗那般忧心,更不懂为什么黛玉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深宅大院里的女儿,就像园中的花,开时绚烂,谢时寂寥。而她们的亲事,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