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给林姑娘取药。我回道,目光扫过案几,见上面整齐地摆着三本账簿,宝钗的那本墨迹尤新。
正好,李纨温和地说,你告诉紫鹃,昨日太医开的方子里有一味川贝,库房里还有上好的,不必外头买了。
宝钗在一旁静静听着,待李纨说完才开口:我昨日查看各处的灯烛,发现几处廊下的灯笼旧了,已吩咐婆子们换新的。这样春寒时节,姑娘们夜里出入,仔细脚下才是。
走到沁芳桥,碰见吴新登家的带着几个婆子搬东西。见了我,吴新登家的笑道:如今宝姑娘帮着理事,我们可不敢偷懒了。
我淡淡一笑,心里却想:凤姐管家时,这些人背后没少抱怨;如今换了人,倒又说起好话来。
在药房取药时,听见两个媳妇在嘀咕:宝姑娘到底是客,这般插手家务......
你懂什么,姨太太和太太是亲姐妹,况且......后半句咽了回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回来时特意绕到小花厅,远远看见宝钗独自在窗前站着,手里捧着一本账簿,眉头微蹙。春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那身影竟有几分孤寂。
议事厅坐落在园门南边,原是省亲时太监们歇脚的地方。三间通透的屋子,悬着辅仁谕德的匾额,虽久无人用,倒也还算整洁。自李纨和探春在此理事,不过添了两张书案、几把椅子,连帘幔都未换新的。
头几日,来往回话的媳妇们还循些规矩。待听说只她二人理事,便渐渐松懈下来。这日卯正三刻,我奉贾母之命来送新茶,远远就听见厅里人声嘈杂。
才走到廊下,就听见王善保家的高嗓门:......库房里的缎子霉了三匹,原不是我们的过错,那几日连着下雨......
掀帘进去,但见五六个媳妇围在书案前,你一言我一语。李纨坐在案后,眉头微蹙,却仍温言道:便是有缘故,也该早来回话。
探春坐在西首案前,正低头看账本,仿佛浑然不觉周遭喧哗。我注意到她握笔的手指微微发紧。
大奶奶最是宽厚,吴新登家的陪笑道,只是这霉坏的缎子,总要有个说法......
什么说法?探春忽然抬头,声音清凌凌的,按旧例,保管不力原该赔补。若是天灾,也须有气象记录为证。王妈妈既然说连日落雨,是哪一日?哪一时辰?可曾及时上报?
一连串问话,把众人都问住了。王善保家的张了张嘴,讪讪道:老奴记不清了......
记不清就回去查明白了再来回。探春垂下眼帘,继续看账本,下一位。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按着次序回话。我奉上茶时,见李纨对探春投去赞许的目光。
出了议事厅,正遇见平儿过来。她拉着我到廊下悄声问:今日情形如何?
我低声道:三姑娘镇住场子了。
平儿叹道:这些老油条,专会看人下菜碟。昨儿还有个婆子假装头晕,想躲差事呢。
平儿与我相视一笑。回到贾母处,老人家正和鸳鸯下棋,听我回完话,拈着棋子道:三丫头倒有几分她祖父的品格。
晚间去给宝玉送衣裳,听见他在和麝月说笑:如今三妹妹可比凤姐姐还厉害呢。
麝月笑道:二爷又胡说,三姑娘那是以理服人。
我站在窗外,想起日间议事厅里的情形。这深宅大院里的规矩,原就是看人下菜碟。凤姐在时,众人惧她威势;如今换了人,便想浑水摸鱼。却不知探春虽年轻,心里却有一本明账。
月色渐浓,园中灯火次第亮起。我望着议事厅的方向,忽然觉得那辅仁谕德的匾额,在今夜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