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记》‘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她说着,目光渐渐悠远,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
我见贾母神色有些恍惚,忙将手炉递过去。她接在手中,却不急着暖手,只摩挲着炉上的缠枝莲纹。
我像云丫头这么大的时节,贾母指着湘云,眼神却飘向远处,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
暖阁里顿时静了下来,连邢夫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果碟。贾母难得说起旧事,众人都屏息听着。
那弹琴的不是寻常乐师,却是清虚观的张道士。贾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那时他还不是道士,是个白衣书生,最擅抚琴。
我瞧见王夫人微微蹙眉,凤姐儿却听得入神。
每逢月夜,他就在水阁上抚琴。贾母继续说,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经他的手一弹,竟都成了真的了。
贾母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宝玉身上:可惜后来他看破红尘,出家去了。前儿在清虚观见着,已是须发皆白。
凤姐儿忙笑道:可见人生聚散,都是前定。如今老祖宗身边有这些孩子们承欢膝下,也是福分。
贾母点点头,神色恢复如常,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
那媳妇领命而去。我瞧见凤姐儿给贾蓉家的使了个眼色,小两口便起身捧酒,挨座斟了一巡。
凤姐儿见贾母兴致正好,趁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贾母顿时眉开眼笑: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取那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
鸳鸯忙示意小丫头取来那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这鼓有些年头了,鼓身上的漆色已经斑驳,却更添几分古意。
若到谁手里住了,贾母环视众人,眼中闪着顽皮的光,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
凤姐儿立即接话: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她走到贾母身边,亲自替她整理了下靠垫,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儿罢。
众人都知凤姐儿最会说笑话,无不欢喜。我却注意到,贾母虽然笑着,眼神却还带着方才忆旧时的恍惚。
席间顿时活跃起来。我瞧见黛玉悄悄拉了拉宝钗的衣袖,低声道:这可好了,就等着听凤丫头的笑话呢。
宝钗抿嘴一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宝玉。只见宝玉正和湘云挤在一处,两个人都是一脸期待。
女先生击起鼓来,那鼓点初时舒缓,渐渐急促。一枝红梅在众人手中飞快传递,花瓣簌簌落下,在烛光中泛着柔光。
鼓声起处,红梅传开。我站在贾母身后,看着她斑白的鬓发,忽然想起清虚观里那位须发皆白的张道士。
世间缘分,当真难以预料。当年水阁听琴的千金小姐,如今已是儿孙满堂的老封君;当年抚琴的白衣书生,也成了方外之人。只有这元宵佳节,年复一年,依旧灯火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