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香菱愈发沉默,常独自在园中荷塘边久坐。那日我寻她去给王夫人请安,见她正对着残荷发呆,手中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字。
姐姐,她忽然问我,若一个人忘了自己是谁,是该想起来,还是该永远忘记?
我一时语塞,她却已自答:想起来了苦,想不起来也苦,横竖都是苦。说着拾起一片枯荷,轻轻一捻。
这日薛姨妈来看香菱,带了一匣子新打的珠花。香菱谢了赏,却将珠花随手搁在案上,目光始终不离窗外。
薛姨妈叹道:这孩子,病了一场倒更静了。
宝钗忙道:她如今学着做诗,正该静心养性。
做诗?薛姨妈蹙眉,女孩儿家学那些做什么?没的移了性情。
香菱忽然回头,淡淡一笑:太太说的是,原不该学这些。
她这般顺从,反叫薛姨妈不安起来。待薛姨妈去后,宝钗拉着香菱的手道:你若不想学,便不学也罢。
我想学的。香菱望着案上诗稿,只是忽然明白,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
次日天晴,香菱竟早早起来梳洗,特意拣了件杏子红的对襟袄子,鬓边簪了朵新摘的芙蓉。去给贾母请安时,众人见她气色大好,都道是病愈了。
独黛玉细细端详她片刻,轻声道:今日倒像是换了个人。
香菱微笑:不过是想起林姑娘教的‘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花落还能再开,人总不能一辈子病着。
宝玉闻言拊掌:这话通透!
此后香菱依旧学诗,却不再痴迷。她开始跟着宝钗学理家事,针线上也越发精进。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总见她独自在荷塘边焚香,香案上供着那方旧砚。
这日我经过蘅芜苑,听见她在教小丫头认字:莲字,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
声音平和从容,仿佛那些前尘旧梦,都化作了塘中清波,风过无痕。
窗外秋风又起,吹得案上诗稿哗哗作响。最上面一页,墨迹犹新:
莫问前身与后身,且将旧梦寄浮云。
荷塘夜雨潇潇下,犹有清香伴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