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起,平儿只笑道:“二奶奶这两日身上不爽利,略耽搁了,大家体谅些。” 可那笑容底下,分明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我因去给王夫人回话,恰听见周瑞家的在里头低声回禀:“……那边大奶奶倒是大方,前儿看库房的张材家的孩子病了,悄没声就赏了五两银子,还请了大夫。如今底下人没有不念她好的。”
王夫人默了片刻,只淡淡道:“珍哥儿媳妇是个仁厚的。”便不再言语。我垂下眼,悄步退了出去。尤氏这“仁厚”名声,竟是这般一点点散播开的。
凤姐儿似乎也听到了风声,病略好些便强撑着起来理事。那日召集管家媳妇们对账,我恰好去送东西去,在廊下听见里头声音。
凤姐儿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不过迟了两日发放,就有人坐不住了?四处钻营,寻那‘仁厚’的主子去?既如此有门路,明日便不必在我这里领差事了!”
屋内鸦雀无声。半晌,才听林之孝家的赔笑道:“奶奶息怒。底下人眼皮子浅,不懂规矩,奶奶何必动气。如今府里事务繁杂,全仗奶奶支撑呢。”
凤姐儿冷笑一声:“支撑?我瞧着我这‘刻薄’主子,也支撑不了几日了。倒不如请那宽厚省事的来,大家自在!”
这话便说得重了。里头再无人敢接话。我忙退开,心下暗惊。凤姐儿往日虽也厉害,却从不曾这般当众说出如此负气的话来。可见尤氏的举动,是真正触到了她的痛处。
又过两日,宝玉忽然问我:“袭人,你可知琏二哥哥因何又挨了大老爷的训?”
我诧异道:“并不曾听说。”
宝玉蹙眉道:“方才听茗烟说,仿佛是为了一桩放利钱银子的事,不知怎的漏了风声,叫老爷知道了。琏二哥哥气得跳脚,说必是家里出了内鬼。”
我手里正捧着的茶盏微微一晃,险些洒了水。放利钱银子的事……凤姐儿插手最深,琏二爷不过是经手。这事做得隐秘,怎会无故漏到老爷耳中去?除非……是有人刻意递了话。
我想起尤氏那日来时,似笑非笑提起“弄这些钱哪里使去”的神情,背上蓦地升起一股寒意。
这日夜里,风雨大作。我因惦记着宝玉明日要添的厚衣裳,开了箱笼检点。忽听院门外有压低的争执声,夹杂在风雨里,听不真切。我疑心是哪个小丫头躲懒吵架,便擎了盏灯,悄悄走到廊下。
却见角门边,两个披着斗篷的人影挨得极近。一个是来旺媳妇,凤姐儿的陪房心腹;另一个……身形却像是尤氏院里管浆洗的婆子!
那婆子声音急促:“……奶奶放心,话已递到了,老爷发了好大脾气……”
来旺媳妇急道:“噤声!你不要命了!二奶奶如今正查这事……”
那婆子道:“查?从何查起?那边大奶奶做事极是干净,赏钱都是走的明路,说是恤老怜贫。”
她忽然低呼一声,似是来旺媳妇掐了她一把。两人倏地分开,警惕地四下张望。我忙吹熄了灯,缩身藏在廊柱后,心跳如擂鼓。
风雨声掩盖了她们的脚步声,很快院外又归于沉寂。我扶着冰凉的柱子,只觉得手脚都是软的。
方才那零星几句话,拼凑起来,竟是一个骇人的真相——竟是尤氏,在暗中给凤姐儿使绊子!那“仁厚”的面皮底下,藏着如此机心!
回到屋里,我再也无心整理衣裳。外头秋风秋雨愁煞人,敲得窗棂砰砰作响。这深宅大院,往日只觉富贵风流,如今看来,竟是一口滚沸的油锅,每个人都在里头挣扎,表面还要维持着体面笑容。
凤姐儿的强撑,尤氏的暗算,太太们的默许,下人们的摇摆……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网,渐渐收紧。
而我最忧心的,是宝玉。他至今仍浸在他的诗词女儿世界里,丝毫不知这府里的梁柱,已叫这些暗地里的蛀虫,啃噬得发了空响。
风雨更急了,仿佛要将这锦绣丛中的龌龊与不堪,冲刷出些许痕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