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板儿缩在周瑞家的裙边不敢接果子,便另抓了把松瓤糖塞在他衣兜里,小声说:“这是林姑娘爱吃的,甜而不腻。”孩子这才怯生生捏了一颗。
晚间伺候饭食时,老太太特命拣了几样软烂的菜送过去。鸳鸯姐姐亲自带人服侍沐浴更衣,取的是她自己新做的两件青缎掐牙背心。
刘姥姥换完衣裳出来,浑身不自在,搓着衣角道:“这面料滑得跟水似的,倒怕摸粗了。”
我正侍立在老太太身后,悄眼看着满屋子的哥儿姐儿。宝玉挨着林姑娘坐在锦墩上,探春姑娘手里的绢子半掩着唇,连平日里最坐不住的湘云姑娘也支颐凝神——皆因那刘姥姥又开讲了呢。
窗外渐起秋风,屋里却暖融融的,只听刘姥姥说到菜畦里捉蟋蟀的趣事,满屋子人都笑软了。
这村妪虽粗鄙,却真有几分见识。见老太太欢喜,哥儿姐儿爱听,便搜肠刮肚地说起庄户事来。
我捧着茶盘悄步添水,听她嗓音沙沙如秋风扫秸:“我们庄户人家,哪有坐着的福分?地头歇脚便是凉亭,怪事见得却多。去岁冬深,雪积三四尺厚,我清早闻得柴垛响,只当是偷柴的......”
满屋静极,窗棂透进的微光映着众人凝住的姿态。老太太忽然插话:“定是过路人取暖吧?”刘姥姥却将布满裂痕的手一拍:“奇就奇在这儿!诸位贵人猜是何人?竟是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姑娘,梳着油光水滑的头,穿大红袄,白绫子裙——”
话音未落,外头陡然炸起一片喧哗。我手一颤,茶盘险些倾翻。但听婆子们连声吆喝:“不相干的!别惊着老太太!”老太太已扶着榻沿起身,嘴唇微微发白:“怎么了?”琥珀忙掀帘探问,回说是南院马棚走了水。
我忙上前搀住老太太发抖的手臂,觉出她掌心沁出凉汗。众人簇拥着她至廊下,只见东南角天际泛着骇人的橘红。老太太连声念佛,急命人去供火神。直至火光渐隐,她仍攥着我的腕子,指甲掐得我生疼。
刚回座,宝玉便扯住刘姥姥衣袖:“那姑娘雪地里抽柴岂不冻坏?”老太太余惊未消,嗔道:“才说抽柴就招火,还问呢!”宝玉只得讪讪缩手,我却瞧见他暗中拽刘姥姥衣角,分明要待续听——他总这般牵挂女孩儿冷暖。
她将粗瓷茶盏往炕桌上一顿,盏底与木面相击发出闷响,惊得探春裙边的玉佩轻轻一荡。
再说个我们东庄上的老典故。她嗓子眼里带着咳不尽的柴火气,有个老奶奶子,今年怕有九十岁了。说着用指甲缝嵌着泥垢的手比出个字,那数字在满屋锦缎辉光里显得格外嶙峋。
王夫人手里的蜜蜡佛珠忽然停了一停。我正往鎏金茶吊子里添新水,看见那十八子串珠在她腕间凝住不动,像突然断了线的蜘蛛。
天天跪在佛前吃长斋。刘姥姥说时,眼睛望着西墙供的观音像,青灯黄卷的,竟真感动了菩萨。老太太捻翡翠念珠的手指慢下来,珠串间隙露出些微颤动的皱纹。
夜里托梦哩!村妪忽然提高声气,惊得窗格外掠过一只雀儿,菩萨说:你这样虔心,原该绝后的,如今求了玉皇......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啜了口茶。满屋只听见湘云裙裾窸窣,宝玉急得在锦墩上挪了挪身子。
原来那老奶奶独个儿子也只留个根苗。茶盏沿沾着她的唇皮屑,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竟没了!林姑娘的绢子突然掩到唇上,绢角绣的兰草微微颤动。
可后来偏又得了个孙儿。刘姥姥话音转暖,枯瘦的脸庞漾开笑纹,今年才十三四岁,雪团儿似的白净。她两手比划出婴孩大小,聪明得菩萨座前的善财童子一般!
佛前檀香的青烟袅袅盘旋过王夫人怔忡的面容。我捧着茶盘侍立,见老太太眼中水光一闪,忽然伸手握住王夫人冰凉的手指。那串蜜蜡佛珠终于又转起来,轧过细碎的声响,像是秋虫在草间低鸣。
宝玉偏过头来问我:袭人,你说......话未说完便被老太太一眼止住。我低头整理他腰间松了的汗巾子,想起家里娘亲也常拜送子观音,香火钱攒在破陶罐里,一个个铜板都磨得发亮。
我垂首而立,看阳光移过青砖地。想那抽柴的姑娘红衣白雪,不知后来如何;又想起老子娘常拜的观音像——深宅里的心愿,与庄户人原也没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