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我看见莺儿站在蔷薇架下抹眼泪,手里攥着个褪色的香囊。见我来了忙笑道:砂子迷了眼。可她指甲缝里沾着香灰,像是刚烧过什么纸笺。
中秋那夜,薛姨妈特意赏了茗烟娘一壶金华酒。老婆子吃醉了,拉着我说:姑娘不知道,我们莺儿将来是有大造化的……话未说完就被莺儿扶走了。
月光照见地上落着个平安符,拆开看时,里头除了香灰,还有极小一行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拆开那枚平安符时,指尖都在发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八个字细若蚊足,却是用胭脂膏子写的——正是宝姑娘平日染指甲用的凤仙花汁。
三日后,我亲眼见莺儿往茗烟娘屋里送新被褥。那锦被面是上用的软烟罗,绝非凡品。茗烟娘笑得见牙不见眼:难为薛姨妈想着,我们烟儿怕冷……
是夜雷雨交加,我因惦记宝玉明日要穿的貂颏满襟暖袄还未熏香,冒雨往怡红院去。路过西南角门下处时,忽见个水红身影闪进茗烟娘的矮房——那身影我认得,是莺儿常穿的杭绸比甲。
窗纸被雨打湿,透出昏黄烛光。我鬼使神差蹲在窗下,听见里头茗烟娘笑道:好姑娘,难为你送醒酒汤来。烟儿在里间歇着呢,灌了两杯黄汤就睡死了。
接着是碗盏轻响,莺儿的声音比平日软糯三分:妈妈也早些歇着,我顺道瞧瞧茗烟哥哥可要茶水。
里间门吱呀一声。我透过窗纸破洞,见莺儿站在炕前,发间水珠滴在茗烟脸上。那小子其实醒着,眼睛瞪得溜圆,喉结上下滚动。
哥哥好睡,莺儿假意替他掖被角,手指却划过他敞开的衣襟,姨妈让我送解酒丸来。她掌心托着粒丸药。
茗烟猛地坐起,炕桌被撞得晃荡。莺儿顺势跌进他怀里,罗带不知怎的就松了,露出里头桃红主腰。她喘着气笑:哥哥仔细,药要撒了……
烛火忽然熄灭。黑暗中只闻衣料窸窣,夹杂着压抑的喘息。忽听莺儿娇声道:好哥哥,你且疼我……日后在二门外听见什么新鲜事,记得说与我解闷儿。
茗烟喘着粗气应道:我的命都是你的……
雷声炸响时,我看见莺儿从炕上摸出个香囊塞进枕下——正是那日她掉在蔷薇架下的旧香囊。
雨声盖过所有动静,唯有莺儿临走时的话清晰可闻:姨妈说了,年后就让你管东街的当铺。
次日清晨,茗烟娘逢人便夸莺儿贤惠:昨夜雨大,特意来给我送安神汤。可她衣领下分明藏着道抓痕。
宝玉使唤茗烟时,这小子魂不守舍,腰间新挂的荷包绣着鸳鸯戏水——那是莺儿最拿手的针线。
有次他替宝姑娘往外书房送东西,竟熟门熟路地从多宝格暗格里取砚台。
这两日,薛姨妈忽然说要在梨香院摆酒。席间茗烟来回宝玉外书房的事,薛姨妈笑着赐座,还让莺儿给他布菜。王夫人诧异道:何时这般体面了?薛姨妈抿嘴一笑:认了干亲,原该如此。
如今府里大小事,薛姨妈总比旁人先知三分。那日赵姨娘兄弟赵国基暴毙,薛家竟提前送去了奠仪。凤姐儿查对牌时疑惑:这事我今早才得知,薛姨妈倒像未卜先知。
只有我瞧见,赵国基死前那晚,茗烟曾鬼鬼祟祟从赵姨娘院里出来。
深秋夜里,我见莺儿独自在井台边烧东西。纸灰飞扬中,她喃喃自语:东风已至……转身时衣领松脱,颈间红痕如胭脂画就。
前日茗烟突然识文断字了,竟能念通宝玉外书房的书信。宝玉还夸:莫非开了窍?唯有我看见他袖中藏着本《千字文》,扉页写着蘅芜苑赠。
昨夜巡夜婆子说,瞧见茗烟从梨香院角门溜出来,肩上扛着个布袋。今早薛姨妈就得了消息:宫里夏太监要来借银子的密信,竟比王夫人还早知晓半个时辰。
风越来越冷,我抱着宝玉的斗篷站在穿堂下。看见莺儿给茗烟整理衣领,指尖掠过他喉结:好哥哥,明日查清琏二爷江南采买的账目……姨妈重重有赏呢。
茗烟痴痴望着她鬓边的金镶珠蝴蝶簪——那原是宝姑娘的旧物。
我望着满园芍药,忽然想起那个平安符上的预言。原来这,从来都不是等来的——是有人早在暗处,布好了每一缕吹向荣国府的风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