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宫宴那夜,见南安王世子将酒洒在了龙袍上。圣上赐婚平阳公主时,他接旨的手稳得很,可起身时玉佩却扯断了珠绦,碧玉珠子滚过金砖地,正停在公主裙边。她俯身拾起时,世子忽然开口:“臣请旨镇守海疆。”声音冷得像块铁。
后来世子离京,探春称病未去送行。直到暮色四合时,她才独自登上西北角的望海楼。我在楼下守着,听见楼上传来的《破阵乐》,琵琶弦裂帛般响了一夜。晨起去接时,只见临海的窗槛上刻着行小字:“相思若南海,无岸亦无舟”。
边关送来捷报,世子率水师大破倭寇。随军文书捎来件珊瑚盆景,枝桠间系着半截绛色发带——正是探春端午时遗失的那根。盆景搁在老太太屋里,探春每次请安都要绕开走。有回世子家书到,满纸都是海疆战事,唯在页脚画了朵垂丝海棠。太太们笑道:“世子竟通画理。”只有我看见探春的茶盏倾了,茶水在案上漫成一片咸涩的海。
后公主下嫁的旨意传来,探春提笔写诗时,墨汁污了半张纸:“愿借南海千里浪,洗尽铅华不嫁春”。今晨收拾妆奁,发现多了柄匕首。鲨鱼皮鞘上镶着南海明珠,刃身刻着蛟龙纹。探春对着菱花镜比划,忽然轻笑:“他说南海有种鱼,离水即死。”镜中她的眼角闪过水光,像珍珠碎在绸缎上。
窗外忽然喧哗起来,小丫头喘着气跑来:“南安王世子回来了!带着水师在津门登陆,说是……说是要求请旨退婚!”探春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刀尖刺破地衣,露出底下青砖的裂痕——恰似那年他们初见时,被风刮断的琴弦痕迹。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给宝玉熨烫明日要穿的朝服。烫斗的蒸汽氤氲中,只听外头小丫头们疯传:“世子殿前跪了三日,求陛下收回成命!”翡翠帘子哗啦一响,林姑娘苍白着脸进来:“快去看看三妹妹……”
秋爽斋里静得骇人。探春端坐在窗前,面前摊着那幅未绣完的《南海波涛图》。针线筐里躺着世子送的海棠金簪——原本并蒂的海棠,竟被她生生掰成两半。
“他说南海有种相思鸟,”探春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雌鸟若被关进金笼,雄鸟就会撞死在笼柱上。”她拈起半截金簪,在绣架上轻轻一划,绢帛上的帆船顿时裂作两半。
次日圣旨到,世子被夺了兵权禁足王府。老太太房里整夜亮着灯,王夫人出来时眼圈都是红的。我送安神汤进去,听见老太太叹息:“这孩子……何苦赔上前程……”
中秋那夜,王府突然送来个沉香木匣。探春打开时,里面竟是把南海匕首——正是世子平日佩的那把。刀鞘上新刻了行小字:“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她指尖抚过刻痕,忽然轻笑:“他倒还记得我喜欢范希文的词。”
更鼓敲过三更时,东小院忽然响起琵琶声。我提着灯寻去,只见探春素衣散发坐在海棠树下,弹的竟是《破阵乐》。弦音裂石穿云,惊起满庭栖鸟。
九初九公主出嫁,满城彩绸飘了三天三夜。探春称病不出,却让我送去贺礼——是那盆她精心养护多年的垂丝海棠。花盆用南海珊瑚碎片镶边,泥土里埋着那半截金簪。
今夜整理妆奁时,发现多了封没有落款的信。纸上只有半阕《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墨迹被水渍晕开,像是滴上去的泪。
我推开窗,见个披着黑氅的身影立在风中。他仰头望着秋爽斋的窗子,像尊石像。直到五更鼓响,才策马离去,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蹄印——朝着城南海港的方向。
探春的窗纸破了个小洞,我瞧见她站在窗后,掌心紧紧攥着那把南海匕首,刀鞘上的珠宝明明灭灭,像极了南海的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