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与宝姑娘连声推辞,一行人方又挪步。不料山石后转出云姑娘、平儿、香菱几个,个个指尖染着凤仙花汁,嘻嘻哈哈地迎上来。
我隔着窗棂望出去,见平儿悄悄将一朵并蒂莲塞给云姑娘,两人相视一笑。这园子里的姑娘,倒像这满院的花儿,看着热闹,却各有各的心思。
待众人出园后,我服侍宝玉用了半盏燕窝,忽见玉钏儿捧着剔红捧盒进来,后头跟着莺儿。那捧盒里荷叶汤的热气氤氲上来,熏得玉钏儿鼻尖冒汗。
“这么远的路,怎么不叫人帮着拿?”我忙接过捧盒,只觉沉手得很。
玉钏儿甩着手笑:“自有笨办法——叫婆子端着,我们空手跟着倒清爽。”
莺儿却盯着宝玉枕边未打完的络子瞧,忽然道:“这配色虽好,若用金线压个边就更鲜亮了。”说着从荷包里掏出缕金线,“正巧我带了些来。”
宝玉闻言支起身子:“好姐姐,就手替我打了吧。”
玉钏儿闷声坐在杌子上,莺儿却拘谨地站着。我搬来脚踏与她,她仍不敢坐。宝玉原是盼着莺儿来打络子的,一见玉钏儿却怔住了,眼神倏地暗下来——必是想起金钏儿了。
我见莺儿尴尬,忙拉她到厢房吃茶。临走瞥见宝玉正对玉钏儿陪笑:“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扭着脸不睬他,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待我端茶回来,见麝月她们都被支了出去。宝玉竟挣扎着要下床,疼得直抽气。玉钏儿终是忍不住嗤笑:“躺下吧!现世现报的冤家。”说着端起汤碗。
我在帘外驻足,听宝玉软语央求:“好姐姐,在这里生气便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要和气些……”
“吃吧!少和我甜嘴蜜舌的。”玉钏儿语气虽冲,却已舀起一勺汤。
宝玉忽说汤没味儿,哄得玉钏儿赌气尝了一口。他立即笑开:“这可好吃了!”玉钏儿方知上当,嗔道:“既说不好吃,偏不给你了!”
我适时掀帘进去,见玉钏儿眼角还带着泪痕,嘴角却已弯了。宝玉凑在碗边喝汤,眼神悄悄瞟她,像只讨饶的猫儿。
窗外忽然掠过莺儿的身影,想必是宝姑娘等不及遣人来寻了。玉钏儿也起身告辞,临走时竟偷偷将帕子落在榻边——那帕角绣着并蒂莲,分明是金钏儿的手艺。
宝玉捏着帕子出神,汤碗渐渐凉了。我轻声道:“二爷既心疼她,明日我送些尺头去,就说赏她做衣裳的。”
他摇摇头,将帕子仔细收进枕匣:“不必。她姐姐的忌日快到了,你悄悄备份祭礼,以她的名义送去便是。”
暮色透过茜纱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起金钏儿跳井前那日,也曾用这样的帕子替宝玉拭汗。如今帕子犹在,人事已非,这汤碗里的荷叶清香,竟隐隐泛出井水的涩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