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摇头:“凤姐儿昨日着了凉,今早还没起。我思忖着先来问你,毕竟潇湘馆的事你最清楚。”
我咬唇想了想:“且支给她,从我月钱里扣。若上头问起,就说宝二爷药里也要用。”
平儿会意点头,却又道:“还有一桩——薛大爷方才差人送了两盒上好人参到蘅芜苑,说是给宝姑娘压惊的。
宝姑娘转手就让人送了一盒到潇湘馆,还特地嘱咐别叫林姑娘知道是谁送的。”
我怔了怔,心下百转千回。这宝姑娘,分明是知道了什么。
送走平儿,我回屋见宝玉又睡了,便悄悄往小厨房去。果然见春纤正在煎药,药罐里飘出的人参味却比方才浓郁得多。
“这是……”我掀盖一看,竟是整枝的老山参。
春纤低声道:“宝姑娘差莺儿送来的,说她们铺子里刚到的货,用不着这许多。”
我望着罐中沉沉浮浮的参须,忽然想起宝姑娘今早红肿的眼睛。这般细致周到,倒叫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忽听外边小丫头嚷道:“袭人姐姐,快来看!鹦鹉叼了林姑娘的诗稿往怡红院飞呢!”
我忙跑出去,只见那只绿鹦哥正衔着张纸片落在宝玉窗台上,歪头叫着:“葬花!葬花!”
宝玉已被吵醒,正倚窗伸手去接。展开纸片一看,脸色霎时白了。我凑近瞧去,只见素笺上墨迹淋漓,写着一句:
“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偶书”
窗外忽然起风,吹得满架蔷薇簌簌作响。宝玉攥着那纸片,手指微微发颤。我忙扶他躺下,却见他眼角渗出水光。
“去瞧瞧林妹妹。”他声音哑得厉害,“就说……我得了本好诗,请她来鉴评。”
我应声退下,走到院门处回头望时,见宝玉正将那张诗稿仔细叠好,塞在枕下。日光透过茜纱窗照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看不真切神情。
去潇湘馆的路上,我遇见宝姑娘带着莺儿往薛姨妈处去。她今日换了件月白缎子裙,发间只簪支玉簪,格外素净。
“袭人姐姐往哪里去?”她温声问。
我忙回道:“二爷让请林姑娘鉴诗呢。”
宝姑娘微微一笑:“正好,我这儿有新得的徽墨,林妹妹最爱的。”说着从莺儿手中取过个锦盒递与我,“劳烦一并带去。”
我点头应下,走出几步再回头,见宝姑娘仍立在原地望着潇湘馆方向。风吹起她月白的裙裾,像朵开在初夏里的玉兰花。
到得潇湘馆,但见满院竹影摇曳,静得只听见风声。紫鹃正坐在廊下做针线,见我来了忙起身迎上。
“姑娘刚吃了药睡下。”她悄声道,“今日精神倒好些,还教鹦哥念了会诗。”
我将徽墨递与她,传了宝姑娘的话。紫鹃叹道:“宝姑娘真是……什么都想着我们姑娘。”说着眼圈微红,“只是这病反反复复的,真叫人揪心。”
正说着,忽听屋内传来咳嗽声。紫鹃忙赶进去,我紧随其后。但见林姑娘拥衾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带着不正常的嫣红。
她见是我,勉强笑道:“可是宝玉又闹什么幺蛾子?”
我忙回话:“二爷得了好诗,请姑娘去鉴评呢。”
她咳嗽几声,轻声道:“你回他,今日身上不好,改日罢。”忽又想起什么,“前儿他挨打时,我让送去的帕子……可还合用?”
我心中一动,想起宝玉枕下那张诗稿,忙道:“二爷宝贝得很,天天带在身边呢。”
林姑娘嘴角微微扬起,眼中似有水光闪动。这时窗外鹦哥忽然叫起来:“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她怔了怔,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紫鹃忙递上痰盒,我瞥见盒中竟有丝丝血红。
“姑娘!”紫鹃声音发颤。
林姑娘却摆摆手,喘着气道:“不妨事……旧疾罢了。”她望向我,眼神飘忽,“回去告诉宝玉……诗,我明日就看。”
我退出来时,手脚都是冰凉的。走到蔷薇架下,终于忍不住扶住花架喘息。架上蔷薇开得正盛,浓郁的花香里,却隐隐夹着一丝药气。
忽见个小丫头跑来:“袭人姐姐,宝二爷急着找你呢!”
我忙整了整神色回去。才进院门,就见宝玉扶着门框站着,急问:“林妹妹可好?”
我强笑道:“好着呢,说明日就来鉴诗。”
他这才松了口气,却又蹙眉:“你袖子上怎有血渍?”
我低头一看,原是方才扶蔷薇架时沾上的花瓣汁液,殷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