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腰拾碎片,由着她慢慢帮我取下头上最后一根银簪。头发披散下来时,听见她极轻极轻地说:
“明日……我还来伺候洗澡。”
一日宝玉从冯紫英席上回来时,已醉得站不稳,两个小厮搀到廊下便退去了。我正替他烘衣裳上的酒气,忽听里间“哐当”一声——原是撞倒了春凳上供着的荷花瓶。
忙掀帘进去,见宝玉正攥着个水绿衫子的腕子往榻上拖,嘴里混喊着:“晴雯……好姐姐……”那丫头吓得乱颤,发间茉莉朵儿簌簌掉在枕上,正是柳五儿。
宝玉整个身子压上去,汗巾子扣在她颈间。五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瞪得像是要裂开。他忽然低头咬住五儿襟口,石榴红绫衫“刺啦”裂开道口子,里头杏子红兜肚系带散了一半。
他笑得更浑,酒气混着暖香喷在柳五儿脸上:“我知道……你是晴雯变的……”一只手已探进衫子底下。五儿突然不动了,眼珠直勾勾望着帐顶,泪珠子从眼角滚进鬓发。
窗外猛地劈过一道闪电,照见榻上狼藉:宝玉的绛色汗巾缠着五儿的青丝,她一只绣鞋掉在踏脚上,鞋尖缀的珍珠沾了茶水渍。
雷声轰隆隆滚过时,榻板吱呀声停了。宝玉翻倒在里侧酣睡,五儿慢慢坐起来,扯过破碎的衫子掩住胸口。她下榻时踉跄一下,扶住多宝格站稳,格上供着的白玉观音晃了晃。
雨点噼啪砸在窗纸上时,她已将自己收拾齐整,只领口处隐隐露出道红痕。临出门忽回头,月光恰照在她脸上:“我娘说,夜里灶上还煨着茯苓鸡汤,姐姐明日要喝么?”
我怔怔点头,看她踩着雨水走去,裙摆溅起的水花都是黑的。
宝玉在梦里嘟囔:“晴雯……倒茶来……”我替他盖被时,摸到他中衣带子上系着个东西——是五儿平日戴的茉莉香囊,不知何时扯落了,此刻湿漉漉地沾着酒气。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响,我坐在脚踏上缝撕破的帐子线脚走得歪斜,明日该拆了重缝——横竖这屋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原不止这一桩。
又过了三五日,我算准宝玉从学里回来的时辰,特意让碧痕告了半日假。窗外蝉鸣撕心裂肺,我靠在廊下绣帕子,看五儿在太阳底下抖晒被子。
“姐姐,”她蹭到廊阴处擦汗,脖颈后晒出细密的红疹,“今日还让碧痕姐姐伺候沐浴么?”
我拉她到身前,拿绣针挑破她指尖一个水泡:“碧痕家去给她娘做寿了。”血珠渗出来,她咬着唇不敢缩手。我蘸了那血在帕子上绣半瓣梅花,“你去备浴汤,记得加安神草。”
五儿眼睛倏地亮了,又慌忙低头:“我怕伺候不好……”
我拔下头簪划了划水盆里的花瓣:“左不过挨几句骂,横竖有我看着。”
申时三刻,宝玉果然顶着满头汗回来。我迎上去解他外衫,朝五儿努嘴:“快去备水,仔细别太烫。”
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进耳房,铜盆磕碰声叮当乱响。宝玉瘫在竹榻上嘟囔:“今日贾蔷他们混闹,泼我一身墨……”话没说完竟睡着了。
我摇醒他时,浴汤已备好。五儿垂手立在屏风边,腮帮还沾着灶灰。蒸汽氤氲里,她像棵被雨打湿的兰草。
“换人伺候了?”宝玉揉着眼笑,“也好,碧痕搓背总使蛮力。”
我推五儿上前,自己坐在屏风外剥莲子。耳房传来窸窣衣响,接着是宝玉入水的声音。莲子芯在指甲缝里积了青黑的渍。
“五儿?”宝玉忽然唤,“你娘是不是常送茯苓糕来书房?”
水声哗啦一响,小丫头声气发颤:“二爷怎么知道……”
“每回糕盒角上都蹭着灶灰。”他笑,“就像你眼下这样。”
我透过屏风缝隙看,五儿正攥着沐巾发愣。宝玉忽然掬水泼她:“傻丫头,愣着做什么?”水花溅湿她前襟,纱衫透出里头肚兜的浅青纹样。
她慌得去擦,手腕却被宝玉握住。沐巾掉进水里,浮起细碎泡沫。
“二爷……”她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儿。
我捏碎一颗莲子。该出声的,却听见自己咳嗽起来:“五儿!怎不添热水?”
小丫头如梦初醒,提着铜壶的手抖得厉害。热水冲进浴桶时蒸汽腾涌,宝玉舒服地叹息:“往肩胛骨那儿浇些。”
水帘顺着他的脊沟下滑,五儿的沐巾停在半空。烛光把水纹映在粉墙上,晃得人眼晕。我数着剥好的莲子,二十九,三十——
“用些力。”宝玉的声音带着困意,“昨儿骑射,膀子酸得很。”
五儿的手按上他肩头,指尖白得透明。忽然一阵忙乱水响,像是滑倒了。宝玉笑骂:“笨手笨脚!”却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
我猛地站起,屏风上映出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五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沐巾勾着二爷的玉了……”
莲子撒了一地。麝月掀帘进去时,正见宝玉反手摸索颈后,五儿整个人几乎趴在他背上,湿衣紧贴出尚未成熟的曲线。浴水漫了一地,她的绣鞋漂在桶边。
“作死呢!”麝月夺过沐巾,“伺候人都不会?”
五儿瘫坐在水洼里喘气,鬓发散乱。宝玉却笑:“罢了,她比碧痕有趣。”忽然伸手捻她耳垂,“这儿也沾了皂沫。”
小丫头触电般一颤,爬起身就往外跑。麝月攥住她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人心惊。
“回去换衣裳。”麝月盯着她眼睛,“你娘今早送来的杨梅汤,还在井里镇着。”
她瞳孔缩了缩,慢慢点头。退到门边时,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浴桶中的宝玉正打哈欠,水珠从他下颌滴落。
掌灯时分,五儿端着空碗回来。发髻重新梳过,颈侧却多出道细红痕。
“二爷睡下了。”我指着榻脚,“去捶腿。”
她跪在脚踏上,拳头起落轻得像羽毛。我拆开宝玉的冠带,忽然听见极低的吸鼻声。
烛芯啪的爆响。我俯身拾起她一缕头发,在指间绕紧:“哭什么?今日二爷夸你有趣呢。”
她仰起脸,眼底水光潋滟:“姐姐,我娘……”
“明日就调你娘管小厨房的甜羹。”我松开头发,看她在烛光里微微发抖,“只是记着,今日浴桶边的勾当,漏出半个字——”
窗外忽然雷声轰鸣。五儿的手按在我绣鞋上,水渍慢慢渗进锦缎。
“死也不说。”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横竖……和姐姐是一条藤上的了。”
雨点砸在芭蕉叶上,恰似那日宝玉踹门时的声响。我望着榻上熟睡的人,心想:这伤口里长出的藤蔓,终有一天要缠住所有人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