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院中石榴花瓣落了一地,想是昨夜风急。正待唤小丫头来扫,却见宝玉蔫头耷脑地回来,一见落花,反倒蹲下身发怔。
“这又是唱哪出?”我端了水来,“快收拾了,仔细让老太太看见又说懒。”
他却不理,竟扯起衣襟兜那些残瓣,忽抬头问:“那年林妹妹葬桃花的铁锄,可还收着?”
我心中咯噔一下——去年为这事,他哭了整整半日。忙劝道:“何苦又找那不自在?林姑娘如今身子刚好些……”
话未落音,他已兜了满衣花瓣往外走。我急得跺脚:“才换的云绫褂子!”追到月洞门,恰撞见宝钗带着莺儿过来。
“宝兄弟这是?”宝钗讶然望着宝玉背影。我勉强笑答:“二爷说拾些花瓣给姑娘们制胭脂。”莺儿噗嗤笑了:“制胭脂该用玫瑰,石榴花哪使得?”
宝钗却蹙眉望望潇湘馆方向,忽然道:“我约了云妹妹看字帖,袭人你好生跟着宝兄弟。”说罢匆匆去了。
我追到沁芳闸边,早不见人影。正焦心时,忽听山坡后传来哭声——是林姑娘的声音!忙隐在树后张望,只见黛玉荷着花锄,边哭边念什么“花落人亡”。
才听两句便觉心惊肉跳,待要上前,又见宝玉从对面坡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怀里花瓣撒了满坡,竟像是痴了。
“原来……前些日晴雯没给她开门?”我猛然想起那晚宝玉醉酒早睡,特意吩咐不开院门,竟闹出这等误会!
正自懊恼,忽见黛玉啐了句“短命鬼”,抽身便走。宝玉呆立片刻,又追上去拦她。
我忙躲到山石后,听宝玉颤声道:“只说一句话……从今撂开手……”
黛玉果然站住。两人一个赌咒发誓,一个拭泪追问,说到“三日不理四日不见”时,竟都哭了。
我悄悄折了枝桃花握着,心下计量:若此刻出去,反倒撞破好事;若不去,又怕他们哭狠了伤身。
忽听黛玉道:“前儿为什么不开门?”宝玉急得赌誓:“要我这么着,立刻就死了!”
我忍不住探出身,故意让树枝沙沙响。我装作才寻来的模样:“可算找着了!琏二奶奶请宝二爷立刻过去呢。”
宝玉跺脚:“什么要紧事!”我笑道:“说是得了幅古画,请爷去辨真伪。”又向黛玉道:“姑娘也去瞧瞧?说是仇英的《葬花图》呢。”
黛玉别过脸:“与我什么相干。”却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我上前帮她理锄头,轻声道:“前些日晚上二爷醉得厉害,是我吩咐闭门的,原怕小丫头们照顾不周……倒让姑娘受委屈了。”
她指尖微微一颤。宝玉恍然大叫:“原来如此!好姐姐,你怎么不早说!”急着要去拉黛玉的手,却被她甩开。
“凭谁闭门,横竖与我无干。”黛玉说着,眼角却瞟见宝玉衣襟上的花瓣汁液,忍不住道:“这汁子最难洗,还不快换去!”
我忙道:“前儿太太赏的茉莉粉,我给姑娘留了一盒。”又推宝玉:“爷快去换衣裳,仔细着凉。”
看着二人前一后往怡红院去,一个仍嘟囔着“冤屈”,一个却悄悄放慢了步子,我这才松了口气。
低头见落花丛中露出半截香囊——正是黛玉前日赌气绞坏的那个,不知何时又细心补好了。
拾起来揣进袖中,山风掠过,吹得满树桃花纷扬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