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午后便心神不宁,因老爷突然传唤二爷,不知是福是祸。眼见日头西斜,还不见回来,只得在房里做些针线,耳朵却时刻听着门外动静。
忽听得院门响动,忙迎出去,只见焙茗半扶半搀着二爷进来,满身酒气。我上前接手,问焙茗:“怎的吃成这样?老爷可曾动怒?”
焙茗缩着脖子笑:“姐姐莫慌,原是薛大爷设的局。”说着便将薛蟠如何假传老爷之命、如何备下稀奇瓜果、又如何认错画师名号等事一一说了。
我拧了热手巾给他擦脸,他倒笑嘻嘻搂住我肩膀:“好姐姐,薛大哥得了四样奇物,那藕比小臂还粗……”
“人家提心吊胆着,爷倒乐糊涂了。”我推开他汗湿的额头,“过些日子就是薛大爷生日,可备好礼了?”他顺势滚在凉榻上,眼望着承尘嘟囔:“写幅字罢,横竖他那里金银堆成山”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小丫头报冯紫英来了。宝玉惊醒跳起,鞋也不穿就往外跑。我追着给他套上薄底鞋,只见冯大爷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道新伤。
薛蟠早嚷着摆酒,七八个小厮抬着海缸大的西瓜进来,青皮上还凝着水珠。
“三月二十八铁网山打围……”冯大爷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窗。我正吩咐厨房备醒酒汤,却见宝姑娘扶着莺儿走来,忙迎出去。
“哥哥又胡闹了?”她望着喧闹的书房蹙眉。我递过冰镇梅子汤:“宝二爷原说不去,偏薛大爷拿老爷名头哄他。”宝姑娘用杯沿轻叩唇瓣,忽然轻笑:“那暹罗猪倒腌得入味,母亲让送半只来给宝玉晚上就粥吃。”
宝姑娘恰掀帘进来,“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二爷醉眼朦胧地笑:“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姑娘却摇头:“昨儿哥哥特特请我吃,我倒没福消受。”说着亲自沏了盏浓茶递来。
忽听窗外似有抽泣声,我疑是哪个小丫头受委屈,才要推窗看时,那声音又寂然了。正侍候二爷漱口,猛听得院门吱呀一响,接着便是晴雯那丫头拔高嗓门:“都睡下了,明儿再来!”
我放下铜盆,依稀听得门外似有黛玉抽声气,忙赶出去时,却见角门黑影里掠过一片衣角,石阶上落着枚穿茉莉花的绢帕。拾起来看时,帕角绣着小小“颦”字,犹带着露水的凉意。
“刚才是林姑娘来了?”我问晴雯。那丫头正倚门打哈欠:“黑灯瞎火的,谁看得真切?横竖二爷吩咐了,今晚一概不见人。”我心头一跳,待要追去解释,又恐夜深人静反生枝节,只得将绢帕收进袖里。
回屋见二爷已伏在榻上睡了,宝姑娘正替他掖被角,轻声道:“明日酒醒了,好歹劝着些。方才薛大哥送来的鲜藕,我让莺儿留了两节给颦儿送去。”我点头应着,看窗外竹影摇动,总觉那呜咽声还在风里绕着。
一时宝姑娘走了。夜里替他更衣,发现内襟口袋鼓囊囊的。掏出来看,竟是包用汗巾子裹着的鲜莲蓬,青翠得像是刚从塘里摘的。莲蓬底下压着张酒水淋漓的请帖,落款“冯紫英”三字墨迹犹新。
“初五冯世兄做东……”他迷迷糊糊搂住枕头,“说要讲件大不幸又大幸的奇事……”话音渐次低下去,只剩下满室西瓜的清甜气混着酒意,在夏夜里慢慢发酵。
次日清早,二爷揉着额角醒来,我将拾得的绢帕与他看。他怔了半晌,忽然披衣就要往外去,恰遇宝姑娘端着醒酒汤进来,三人撞个满怀。汤碗晃荡间,宝姑娘忽指着他袖口道:“这又是哪里沾的胭脂?”二爷忙缩手。
冯紫英那请柬在妆匣里搁了三日,宝玉便像是怀里揣着活兔儿似的坐卧不安。初四那日大清早,他竟自己研墨铺纸,临了整日的《快雪时晴帖》。
我瞧着那字迹间隐隐透着躁气,狼毫笔尖在“顿首”二字上洇开一大团墨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