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惜春平静地答:“是海灯。”
老爷的目光在那些谜面上逡巡,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爆竹一响而散,算盘纷乱如麻,风筝漂泊无依,海灯清净孤寂……这上元佳节,合家团圆之时,姑娘们做的谜底,怎么都透着些……不吉利的意味?
老爷勉强继续看,是宝姑娘的一首七言律诗: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老爷看完,默然良久。宝姑娘这谜,虽物事平常,但那诗句里透出的煎熬、无奈与看破,出自一个闺阁少女之手,在老爷看来,只怕更是大大的不祥之兆。
老太太何等眼明心亮,见他如此光景,只道他是朝务劳累,又怕他拘束了大家,便慈声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吧。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老爷如蒙大赦,连声答应着“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杯酒,这才告退。
几乎就在门帘落下的瞬间,一股活气儿“嗡”地一声在厅堂里漾开。宝二爷第一个跳起来,如同解了金绳、脱了玉锁的孙猴子,三两步就蹿到围屏灯前,指着上面的谜题,指手画脚,“这个这一句太直白了,失了含蓄!那个立意虽好,措辞却不够精巧!啧啧……”
宝姑娘抿唇一笑,温言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
她的话音刚落,珠帘“哗啦”一响,里间的凤二奶奶一阵风似的卷了出来,丹凤眼斜睨着宝玉,声音又脆又亮:“哎哟哟,我的宝兄弟!你这个人哪,就该老爷每日和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就忘了,怎么不当着老爷的面撺掇,叫你也作一个诗谜儿?若那样,怕不得这会子正愁得冒汗呢,哪还有力气在这儿猴跳!”
她的话像裹了蜜的针,刺得宝二爷顿时红了脸,又羞又急,扑过去扯着凤姐的袖子,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好嫂子,你再浑说!再浑说!”凤姐被他缠得咯咯直笑,满屋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闷被一扫而空。
老太太搂着小兰哥儿,看着孙子孙女们笑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与珠大奶奶李纨和众姊妹们说笑了好一阵。
夜渐深了,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显出了倦容。她侧耳听了听,外面隐约传来更漏声,已是四更天了。
“罢了,”老太太摆摆手,声音带着慈蔼的疲惫,“将东西撤下去吧,剩下的果子顽物,你们看着分分。都散了吧,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呢。”
众人齐声应了。我忙上前,和鸳鸯、琥珀等大丫头一起,伺候老太太起身。一时间,丫鬟仆妇们穿梭忙碌,收拾杯盘,熄灯灭烛。方才还金碧辉煌、笑语喧阗的上房,转瞬间人去楼空,只余下残烛冷盏。
回到绛芸轩暖阁,我为宝二爷解开发冠,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可憋坏我了!”他仰面倒在熏笼旁的暖炕上,对着缠枝牡丹承尘喃喃,“父亲在时,连气儿都不敢喘匀了。倒不如环儿那谜来得痛快,好歹引人发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疲倦。
我正将他换下的外袍搭在熏笼边的黄杨木衣架上,闻言手上动作微顿。暖阁里炭火正旺,松木香气混着衣物上淡淡的沉水香。
我转过身,捧过那个娘娘赏的宫制诗筒,递到他眼前。那诗筒是素白银胎,錾刻着极细密的缠枝莲纹,在灯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二爷且看这个,”我声音放得极柔和,“娘娘特意赏的体面,是给猜中谜底的人呢。环三爷那份难堪,自有他的因果。二爷今日虽拘束了些,却得了这份恩典体面,老太太也高兴。您是金玉般的人,何必把那些瓦砾声响放在心上?”
他接过那冰凉的银丝筒,指尖摩挲着上面精细的花纹,半晌没说话。他抬眼望我,眸子里映着烛火,亮晶晶的:“难为你总拣这些宽心的话说给我听。”
我低头一笑,拿起案上温着的安神茶:“二爷歇歇吧,夜深了。”
我吹熄了远处高几上的烛火,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巧的玻璃绣球灯,晕开一团朦胧昏黄的光。
刚替他掖好被角,欲转身退到脚踏边去,手腕却被他从被中探出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袭人……”他声音黏濡,带着任性,“你别走,就在这儿……”
“她们早歇下了,”他往里挪了挪身子,“好姐姐……”
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而暧昧,弥漫着他身上安神茶淡淡的药气。忽然,他翻了个身,面向我。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颤,却被他的手臂轻轻环住了腰肢。“姐姐身上暖和……”
窗外更深露重,屋内狎昵的声音盖过了熏笼里的银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红亮的炭火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