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黏腻的汗意终于退下去些,头也不似千斤重了。窗外蒙蒙亮,昨夜发了汗,此刻倒觉轻省,只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乏,便静静躺着,听外间细微的声响。
是宝玉起来了,脚步轻悄得像猫儿,大约是怕惊扰我。听他压低了嗓子吩咐麝月什么,又听门帘子“吧嗒”一声轻响,想是用了早饭,往薛姨妈那边逛去了。
昨夜的光景,却一丝一缕浮上心头。
那时我正烧得昏沉,躺在里间炕上,帐子密密垂着,隔出一方混沌天地。外间灯烛煌煌,映得杏黄帐幔也透出晕红的光。听得真真切切,晴雯那些人,早像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寻鸳鸯、琥珀耍钱了,只剩麝月在外头守着。
宝玉的笑语,隔着帐子透进来:“你怎么不同她们顽去?”麝月的声音低而稳,像沉在水底的玉:“没有钱。”宝玉便笑,带着点促狭:“床底下堆着那么些铜钱角子,还不够你输的?”
麝月回道,“都顽去了,这屋子交给谁?那一个又病着……”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不是玩的。妈妈们服侍一天,腰都直不起,该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支应了一天,眼都熬红了,该让她们松散松散。横竖我在这儿看着罢。”
这话……听着竟有七八分像我的口吻。果然,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吧。” 麝月却接口道,声音里带一丝亲昵:“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说话,顽笑一回,岂不好?”
宝玉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像午后晒暖的猫:“怪没意思的……也罢,早上你不是嚷着头痒?这会子闲着,我替你篦篦。”
篦齿慢条斯理地划过浓密的青丝,发出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悠长。我能想象到那情景:麝月必是坐在妆镜前,卸了簪环,乌沉沉的发瀑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堆在肩头,蜿蜒在脊背上。
宝玉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那柄细密的篦子,俯身,一缕一缕地替她梳理。镜子里,两张年轻的脸庞被拢在光晕里,目光在虚空中相接,那篦发的动作,便成了指尖在发间、在颈后肌肤上流连的掩护。
“哗啦!” 帘子被粗暴地掀开!晴雯挟着一股冷风闯进来,脚步在门边钉住。
紧接着,带着尖利的冷笑直刺进来:“哦?交杯盏还没吃,倒先‘上头’了!好不热闹!” 宝玉笑着要替她也篦,晴雯只摔下一句“我可没那个大造化”,抓了钱便摔帘子而去,那声响砸在夜里,带着要将门框都震裂的怒气。
外间陡地一静。宝玉带着笑意的声音,轻飘飘地,像是对着镜中的影子低语:“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 他话音未落,镜子里,麝月那半张映出的脸便急急地地摆手阻止,手指在虚空中划出无声的涟漪。
“呼啦!” 帘子再次被猛地扯开!晴雯的声音像鞭子般抽进来:“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掰扯掰扯!”
麝月忙笑着打岔,晴雯却不依不饶,话里的酸意和洞察像针尖:“你又护着!打量我不知道你们那些‘瞒神弄鬼’的勾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跟你们理论!” 帘子又是重重一摔,那脚步声带着未消的怒气远去了。
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比先前更慢,更沉,篦齿仿佛在发丝深处探寻着什么,缠绵不去。接着是衣料摩擦的悉索声,极轻的脚步声,我闭紧眼,将呼吸放得绵长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