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头一件要改的!”我立刻抓住话头,斩钉截铁,“再不许说这些不吉利、没着落的话!”
“改了!再要说,你就拧我的嘴!”他连连保证,急切地问,“还有什么?”
看他此刻情状恳切,正是进言良机。我定了定神,将思虑已久的话缓缓道出:“第二件,便是读书的事。你真心喜也罢,假意喜也罢,我都不管。只求你在老爷跟前,或在别的长辈、外人跟前,别再只管批驳诮谤,好歹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
我看着他,语重心长,“不为别的,只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头,想着祖上代代都是读书人,到了你这儿,偏生不喜读书,他心里头能不愧?能不气?况且你背前背后,总说那些混账话!读圣贤书求上进的,你便起个名字叫‘禄蠹’;又说除了‘明明德’就没有好书,别的都是前人胡乱编纂的……这些话,句句都戳老爷的心窝子,怎么怨得他不动气打你?又叫外人听了,怎么想你?”我越说越急,声音也不由得带了点哽咽,仿佛已看见他挨打受责的模样。
他脸上掠过一丝羞愧,低下头,声音也低了:“再不说了。那原是我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
见他认错,我心头略松,继续道:“还有第三件,再不可毁僧谤道,整日里调脂弄粉,失了爷们的体统。”我盯着他的眼睛,尤其加重了语气,“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连同你那爱红的毛病儿,一并改了!”
他脸上微红,忙不迭点头:“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
看他态度尚好,我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几分,脸上也露出真心的笑意:“再没有了。只求你日后行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便是疼我了。”我望着他,目光诚挚,“你若果然都依了,便拿八人抬的大轿来,也抬不出我去了。”
他见我笑了,也跟着笑起来,又带出那点贵公子的顽皮:“这有何难?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让你坐!”
他终究是不懂。我收敛了笑容,声音也冷了下来:“这我可不稀罕。有那个福气,也没那个道理。纵是坐了,又有什么趣儿?”身份如天堑,于我却是尖锐的提醒。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外间帘栊轻响,秋纹的声音低低传来:“二爷,袭人姐姐,快三更天了,该歇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说已经睡下了。”
宝玉闻言,忙命秋纹取了自鸣钟来看。借着秋纹掌灯的光亮,只见那鎏金珐琅钟面上,细长的银针正正指向“亥正”。时辰果然不早了。
他这才罢了话头,重新唤人进来伺候盥漱宽衣。一番折腾,待重新躺下安歇,已是后半夜。我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强撑着精神应付完,头刚沾枕,便昏沉沉堕入梦乡。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我挣扎着想起身伺候,刚撑起半个身子,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沉,脑袋里更像是灌了铅,又胀又痛。四肢软绵绵的,偏又觉得内里烧着一把火,烫得难受。
起初还想咬牙扎挣起来,想着今日事多,可那股沉重劲儿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刚挪到炕沿,便觉得眼前发黑,胸口烦恶欲呕,再也捱不住。只得和衣歪倒在炕上,连拉过被子的力气都仿佛没了。
“袭人姐姐?”是小丫头子进来伺候,见我这般情状,吓了一跳。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觉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喉咙干得发紧,声音也哑了:“……没事,就是……乏得很,让我歪一会子……”
然而这“乏”劲儿却越来越凶猛,身上那火也越烧越旺,只想沉入一片冰凉黑暗里昏睡过去。隐约听见宝玉起身的动静,他大约是问了丫头什么,接着便听见他有些慌乱的脚步声匆匆出去了。
再后来,便是老太太屋里的嬷嬷来看视,再后来,是熟悉的王太医被请了来。隔着帐子,听着那苍老的声音诊脉,又隔着帘子回话:“……不妨事。不过是偶感风寒,邪气束表,内里有些郁热。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发发汗,自然就好了。”
药很快煎好送来,黑乎乎一碗,气味冲鼻。我强撑着坐起,由小丫头扶着,将那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药汁滚烫,滑过喉咙,那灼烧感似乎被压下去一丝。刚服下药,便被人七手八脚扶躺下,严严实实盖上了两层厚被,说是要“渥汗”。
我昏沉沉地闭着眼,被褥沉重地压在身上,闷热得透不过气,额角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意识在昏沉与清醒间浮沉,只听见宝玉在耳边低低嘱咐丫头们好生照看,又听见他脚步匆匆地往外走,似乎是……往林姑娘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