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政策研究室的早晨,是从打印机和碎纸机的交响乐中开始的。
陈默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让带着晨露凉意的空气流进来,吹散了一室的沉闷。然后,他泡上一杯浓茶,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开来,像是在伸一个漫长的懒腰。
桌上,那堆关于房地产的资料,经过他昨夜的重新归类,已经变得井然有序。他甚至用不同颜色的便签,在几个关键的报告上做了标记,写下一些看似深刻、实则空泛的批注。
“陈哥,早啊!”小李抱着一沓新打印的文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你这……也太卷了吧?昨晚走的时候你就在,今早来你还在。”
陈默从一堆数据里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故作疲惫地笑了笑:“没办法,丁主任催得紧,我这不抓紧时间,怕是交不了差。”
小李一脸“我懂”的表情,压低声音:“这活儿不好干吧?我听说魏哥之前碰了一下,都烫得直甩手。你可得悠着点。”
“没事,我就一整理资料的,能有什么事。”陈默说得云淡风轻,顺手拿起一份《金陵市保障性住房建设规划》,看得格外认真。
小李见他这副书呆子模样,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去忙自己的事了。
办公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到齐,茶水间的闲聊,键盘的敲击,电话的铃声,交织成一幅机关单位特有的、平淡而琐碎的画卷。陈默就坐在这幅画卷的中央,像一个最敬业的背景板,完美地融入其中。
没有人知道,他看似在研究土地容积率的目光,余光正一秒不停地瞟着桌角的手机。
上午十点,手机屏幕终于亮了一下。
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而是一款天气预报软件推送的、一条毫不起眼的广告:“旧书处理,每斤五毛,上门回收。”
陈默面不改色地关掉推送,继续在报告上写写画画。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伸了个懒腰,对旁边的小李说:“坐了一上午,骨头都僵了。我出去走走,顺便找点资料。”
“去吧去吧,劳逸结合。”小李头也不抬。
陈默拿起外套,离开了省委大院。他没有打车,而是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在金陵市秋日的阳光下,不紧不慢地穿行。他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朝着剪子巷的方向骑去。
剪子巷是老城区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两旁是斑驳的民国建筑,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空气里飘着油炸臭豆腐和桂花糖藕混合的味道,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13号是一家没有招牌的旧书店,门口堆着小山一样的旧报纸和杂志。一个戴着老花镜、昏昏欲睡的老头坐在柜台后。
陈默走进去,书店里光线昏暗,一股陈年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老板,收书吗?”陈默问。
老头眼皮抬了抬,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墙角:“自己看,挑好了拿来称。”
陈默在书架间慢慢走着,手指划过一本本泛黄的书脊。他在历史类的书架前停下,目光扫过《明史》、《清史稿》,最终落在了一本不起眼的、蓝色封皮的《江东地方志》上。
他抽出那本书,入手比想象中要沉。书页的边缘很新,与封面的陈旧格格不入。他不动声色地将书揣进怀里,又随便挑了几本看起来很旧的武侠小说,拿到柜台。
“老板,结账。”
老头把书放在一个旧磅秤上,眯着眼看了看:“一共三斤半,算你十五块。”
陈默付了钱,拎着一个塑料袋,像一个普通的淘书客,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阳光里。
回到宿舍,他立刻反锁了门,拉上窗帘。
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
他将那本《江东地方志》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的内页被挖空了,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黑色的、U盘大小的固态硬盘,被海绵稳稳地固定在中央。
这就是夜莺的效率。安全,隐秘,不留任何电子痕迹。
陈默将硬盘连接到一台他早就准备好的、没有连接任何网络的笔记本电脑上。电脑是他用林建城给的经费,在二手市场淘来的,用完就会被物理销毁。
硬盘里只有一个文件,没有名字,只有一个血红色的龙头图标。
他双击点开。
一瞬间,海量的信息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屏幕的边界,汹涌而来。
那不是一份整理好的报告,而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数据库。扫描的警方笔录、被撕毁的案卷残页、盖着“已撤案”红章的卷宗封面、模糊的监控录像截图、来自不同银行的资金流水、工商变更记录、偷拍的照片、匿名的举报信……
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名字。
龙傲天。
陈默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熏得他眼睛有些发涩。他没有急着去看那些骇人听闻的罪案记录,而是先点开了一个名为“人物小传”的文件夹。
第一张照片,是黑白的。一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少年,留着邋遢的长发,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廉价t恤,正蹲在街角,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怯懦和敌意。照片的注释是:龙傲天,1978年生,金陵市下关区棚户区人,初中辍学。
陈默的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照片一张张翻过。
从街头斗殴被抓进派出所,到替人看场子,再到开了一家小录像厅……龙傲天的前半生,就是一个标准的、不入流的街头混混的轨迹。他所有的案底,都停留在“聚众斗殴”和“寻衅滋事”这个层面,连一次重伤的记录都没有。
转折点,发生在九十年代末。
一份卷宗显示,当时金陵市一个生意做得很大的建材商人,因为资金问题,得罪了某个大人物。一夜之间,他的仓库“意外”失火,所有货物付之一炬。商人不服,准备去上告,结果第二天,他正在上小学的女儿,放学路上失踪了。
三个小时后,商人在自家门口,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女儿的一只鞋,和一截血淋淋的小指。
商人崩溃了。他撤回了所有的控诉,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残疾的女儿,离开了金陵,从此销声匿迹。
这起案子,当时在金陵市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警方查了半年,最终以“证据不足”不了了之。卷宗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极为模糊的照片,是当时唯一一个目击者提供的线索: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在绑架现场附近出现过。
陈默将照片放大,尽管像素低劣,但他依然能辨认出,那张脸,就是青年时期的龙傲天。
而更有意思的是,那家被烧毁的仓库,连同那块地皮,半年后,被一家刚刚注册成立的公司,以极低的价格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