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灯没有开,暮色像潮水一样,无声地漫过窗台,将屋里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模糊的灰蓝色调里。方文山那句冰冷而嘲弄的话,就飘荡在这片昏暗之中,像一根看不见的冰锥,悬在陈默的心口。
用一幅不值钱的假画,去控制一个县长。
陈默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缓缓向上爬。他自以为已经很高估吴久了,把他当成一条盘踞在云山县的毒蛇,可现在才发现,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蛇蜕下的一张旧皮,真正的毒物,藏在更深、更阴暗的洞穴里,吐着无形的信子。
“好一个吴久。”陈默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方文山听到了,他从藤椅上拿起那只老旧的茶杯,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不在意地喝了一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滚动。
“这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老人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只剩下一片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死寂,“陈主任,你现在明白了吗?送真画,是授人以柄,是把自己的脖子伸到人家的刀口下。可送假画,却是给人套上一副无形的枷锁。”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像是在描摹那副不存在的枷锁。
“你想想,张县长收了这幅‘画’。有一天,吴久有事求他,他不办。吴久就会‘无意中’对别人提起,说张县长雅好书画,自己曾忍痛割爱,送过一幅《秋山行旅图》。这话传出去,纪委的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可如果张县长办了吴久的事,心里不痛快,想反过来拿捏吴久。他把画拿去鉴定,发现是假的。他能怎么办?去找吴久对质?吴久只会一脸无辜地说:‘哎呀,张县长,我这老眼昏花,也被打眼了,让您见笑了!’这事就成了个笑话。可受贿的‘意图’和‘行为’,却已经板上钉钉。”
方志远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他喃喃道:“这……这不就是流氓手段吗?可大可小,全凭他一张嘴说了算。被他缠上,就像沾了一身牛皮癣,甩不掉,撕不烂,恶心一辈子。”
“流氓?”方文山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志远,你还是太天真。这不是流氓手段,这是攻心之术。他拿捏的,是人的名声,是官员的羽毛。对于一个走到张县长那个位置上的人来说,有时候,名声比命都重要。这幅假画,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不会掉下来,但那种随时可能掉下来的恐惧,会逼着他们乖乖听话。”
陈默沉默了。
他脑海中飞速运转,将这个阴谋的每一个环节都拆解开来。他甚至能想象出张志强在收到这幅画后的复杂心态。扔了?不敢,万一是真的呢?留着?心里膈应,等于在枕边放了颗定时炸弹。找人鉴定?若是真的,自己就坐实了巨额受贿;若是假的,自己就成了个被人耍弄的傻子,还落了把柄在人手里。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用人性弱点和官场规则精心编织的死局。无论怎么选,都是错。唯一的出路,就是被吴久牵着鼻子走,越陷越深。
怪不得,人情账本上给吴久的提示是【极度危险】。这种危险,不是来自于他的拳头,而是来自于他对人心的洞察和玩弄。
“我明白了。”陈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仿佛都带着重量,“多谢方老点醒。”
他站起身,对着方文山,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躬,比刚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真诚。方文山不仅是他的“眼睛”,更是他的“老师”,用十年的血泪教训,给他上了一堂最深刻的官场心理学。
方文山坦然受了这一拜,他扶着藤椅的扶手,缓缓站起,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真正燃起了某种被称为“希望”的光。他看着眼前这个俯身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力量。
“陈主任,你是个聪明人。现在,你还敢不敢……和他斗?”
陈默慢慢直起身子,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露出了一抹让方家父子都感到心悸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淬了火的刀锋,带着一股冰冷的锐气。
“为什么不敢?”他反问,“他把局做得这么精妙,不就是等着人来破吗?要是不把他这张网撕个粉碎,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就像一场最高明的棋局,对手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而自己,却从棋盘之外,看到了对手的底牌。这种感觉,非但不让人恐惧,反而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兴奋地奔流。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私人手机又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屏幕上亮着一条新信息,来自苏婉。是对他之前那条询问“楚望南”的短信的回复。
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话,却让陈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楚望南不看画,他看的是画后面的人。见他,别带钱,带上你的故事。】
不看画,看的是画后面的人。
别带钱,带上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