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目光扫过书桌,扫过书架,扫过墙上那幅“格物致知”,最终定格在门口阴影处袁泽那模糊却极具压迫感的轮廓上。
那目光中,有刻骨的恨意,有绝望的哀求,有彻底的茫然,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抱着那本《万历十五年》,如同抱着自己的墓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在纪委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出了这间象征着他辉煌与终结的办公室。脚步拖沓,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充满了末路的悲凉。
黑色的奥迪A6轿车,在前后各一辆中纪委车辆的护卫下,无声地驶离了汉东省委大院,驶离了京州市区。没有去纪委的办案点,也没有去机场。车子一路向南,驶向了吕州。
目的地:月牙湖。
这是高育良自己提出的请求。这个他曾经主政、并因月牙湖美食城项目而声名鹊起(也埋下祸根)的地方,在他政治生命的黄昏,成了他选择的、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终点。
车子在月牙湖畔一处僻静的观景平台停下。时值深秋,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如黛,层林尽染,夕阳的金辉穿透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跳跃着碎金般的光芒。景色壮美而苍凉。
高育良被带下车。他依旧抱着那本《万历十五年》,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头发凌乱,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熟悉的湖光山色。
秋风吹动他花白的鬓角,带来一丝寒意。这里曾是他仕途的转折点,是他施展抱负的舞台,也是他走向深渊的起点。如今故地重游,恍如隔世。
中纪委的工作人员走上前,为首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目光如电的中年人。他拿出盖有鲜红印章的文件,声音平稳而清晰地宣读:
“高育良同志,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现向你宣布:经中共中央批准,中央纪委决定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依据相关规定,现对你采取‘留置’措施(即俗称的‘双规’)。请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就组织所掌握的问题,作出说明。”
“留置”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高育良的心头。他身体晃了晃,但终究没有倒下。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刻,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湖边湿冷的空气和草木的微腥。他最后看了一眼眼前浩渺的月牙湖。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也映照着他眼中无尽的悔恨、不甘,以及最终落幕的萧索。
湖光山色依旧,却再也照不进他那片已然崩塌的世界。他精心构筑的一切——权力、声望、智慧、平衡——都如同这黄昏的雾气,被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抱着书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最终,他没有再提任何要求,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个被时代洪流抛弃的剪影,在两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向了停在一旁的、象征着彻底隔绝的黑色轿车。
车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车队启动,无声地驶离了月牙湖畔,驶向了未知的审查地点,也驶向了高育良政治生命和人身自由的彻底终结。
袁泽站在远处另一辆车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肩章上的银星在暮色中闪烁着冷峻的光芒。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地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那片在暮霭中逐渐暗淡下去的月牙湖。
湖面碎金跳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权力、欲望与毁灭的古老寓言。而袁泽,就是那个最终揭开寓言谜底、并将一切污浊涤荡干净的执剑人。
汉大的一个时代,一个由“精致的利己主义”和“政治平衡术”构筑的时代,随着高育良被带走的背影,彻底落幕。而汉东的天空,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后,终于透出了一丝清朗的微光。
黄昏终尽,长夜将临。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长夜,才刚刚开始。而对于袁泽,新的征程,已在脚下展开。
他整了整自己的军装领口,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座驾。背影融入渐浓的暮色,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却锋芒内蕴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