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俺家就这十亩薄田,乃是祖产!凭什么要重新丈量,还要登记造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想借此加税,或者干脆把地夺了去!”一个粗嘎的男声激动地吼道。
接着是一个较为沉稳,但带着官腔的声音:“李老三,你吼什么!这是朝廷的政令!《昭宁律》和《田亩清查令》说得明明白白,清查田亩,是为了均平赋税,防止豪强隐占!你这家家户户都要查,又不是单单查你一家!你若不配合,便是违抗朝廷法令!”
“法令?狗屁法令!以前也没见查得这么细!还不是皇帝老子想钱想疯了!俺告诉你,这地是俺祖上传下来的,谁也别想动!”那李老三似乎更加激动。
“你!你敢诽谤圣上!信不信我现在就抓你去见官!”那吏员的声音也带上了怒气。
“见官就见官!俺就不信,这朗朗乾坤,还没处说理了!”
门内的争吵愈演愈烈。刘宏的脸色沉静如水,目光透过轻纱,冷冷地看着那扇半掩的木门。荀彧在一旁,眉头微蹙,低声道:“陛下,土地清丈,触及根本,阻力最大。此事…需从长计议,急切不得。”
刘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个“李老三”的名字,和他所代表的抵触情绪,记在了心里。他知道,这绝不是个例。“限田令”和“度田”政策,在核心区域外推行缓慢,根源就在于此。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及灵魂还难。
离开那片民坊,日头已经升高。刘宏和荀彧登上洛阳南郊的一处小土坡,回头眺望那座雄踞于洛水之滨的巨大城市。
阳光下,洛阳城郭巍峨,宫阙连绵,市井繁华,人流如织。与数年前他刚亲政时那种外强中干、内部腐朽的气息相比,如今的洛阳,确实透出一股焕然一新的朝气。吏治明显清明了许多,民生也在逐步恢复,新技术、新观念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渗透到社会的某些角落。
新政的根基,确实已经初步稳固。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这个帝国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并强行注入了新的活力。
“文若,你看这洛阳,”刘宏开口,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感慨,“表面看来,政令畅通,百业渐兴,似乎一片大好。”
荀彧躬身:“此皆赖陛下励精图治,乾坤独断之功。新政成效,有目共睹。”
“有目共睹?”刘宏轻轻摇头,语气带着深意,“你我只看到了这阳光下的洛阳。可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呢?那些如同李老三一般,因新政而利益受损,心中充满怨怼的人呢?那些表面遵从,暗中却盼着新政失败,盼着朕…出错的旧势力呢?”
他顿了顿,继续道:“今日所见,让朕欣慰,也更让朕警惕。改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只是立起了框架,换上了些新零件,让这台老旧的机器勉强运转了起来。但要让它长久、高效地跑下去,还需要持续的精工细作,需要面对内部无处不在的摩擦阻力,需要防备外部突如其来的风雨侵蚀。”
荀彧肃然:“陛下明见万里。确是如此。新政之下,旧弊虽除,但新弊或生;人心虽附,然隐忧未绝。譬如那孙文台之酷烈,譬如这土地清丈之艰难,譬如…北疆那蠢蠢欲动的鲜卑。”
提到北疆,刘宏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内部的整顿初步完成,外部的威胁便显得愈发清晰和紧迫。
就在这时,一名扮作行商的暗卫匆匆从小路赶来,靠近荀彧,低声耳语了几句,并递上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竹管。
荀彧脸色微变,迅速检查了竹管上的暗记和封漆,确认无误后,才双手呈给刘宏:“陛下,是幽州刘伯安(刘虞)的密信,通过暗线加急送来。”
刘宏接过竹管,捏碎封泥,从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他展开绢帛,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信的内容,比之前那份官方急报更为详细,也更为惊人。刘虞在信中不仅确认了和连被拥立、高句丽使者出现的情报,更补充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据深入漠北之死士冒死传回消息,鲜卑王庭之中,除高句丽人外,似还有……身形矮壮、髡头编发,操陌生语言者活动。其服饰器具,迥异于草原诸胡,疑为……倭地来人。”
倭地!
刘宏的瞳孔骤然收缩。
鲜卑、高句丽,现在可能又加上了倭人?
这三个在原本历史轨迹上,都曾给中原王朝带来过麻烦的势力,难道在这个时空,因为他的出现和汉室的重新强势,竟有了某种形式的联动?
这绝不是偶然的寇边试探!这是一场正在酝酿的、针对新生大汉帝国的风暴!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蔚蓝的天空,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直达那暗流涌动的漠北王庭。
内部的李老三们尚在吵闹,外部的群狼却已悄然露出了獠牙,甚至可能形成了联盟。
新政的根基初固,但帝国的考验,似乎才刚刚开始真正的难关。
刘宏将密信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视察市井时的平静,也不再是感慨改革艰难的凝重,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在德阳殿上,面对万千敌军、无数阴谋时,决断乾坤的铁血帝王。
他转身,看向荀彧,只说了简短的三个字:
“回宫。”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山雨欲来前的极致平静。
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是继续深耕内部,巩固新政?还是……抢先出手,将威胁扼杀于萌芽?
答案,似乎已在他心中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