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间溢出。
潜藏于血脉深处的“狰”,毫无预兆地暴动起来。
那股力量不再与他和谐相处,而是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恶鬼,疯狂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啃噬着他的骨骼经络。
剧痛如山崩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夙夜眼前一黑,高大的身形再也无法站立,沿着冰冷的墙壁颓然滑落,最终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蜷缩起身子,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手臂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背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惊动一墙之隔的那个人。
十年来,皆是如此。
自从雪倾纵身跃下断崖,他体内原本与他神魂相融的狰,便彻底失控了。
它变得愈发狂躁、失控、充满了毁灭的欲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提醒他那份无法弥补的过错。
他从未反抗过。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自愿领受的赎罪。
每一次的痛苦,都像是在替她承受万分之一的绝望。
“嗒。”
墙那边,清脆的落子声依旧在继续。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敲在他这十年无望的赎罪上。
那平稳的韵律,与他体内狂暴的撕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而让他的痛苦愈发清晰。
“嗒。”
“嗒。”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棋子落下的声音不疾不徐。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夙夜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快要被撕碎时,隔壁落子的声音终于停了。
房间重归死寂。
夙夜的身形未动,眼睫却在黑暗中轻轻一颤。
他所有的感官都绷紧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片刻后,他听到了木凳被轻微挪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向房门。
“吱呀——”
房门开启又合拢。
夙夜没有犹豫,站起身,身影如鬼魅般飘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那道戴着帷帽的素白身影,已经走出了客栈的大门,汇入了街道上尚有零星行人的夜色里。
她要去哪?
夙夜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化作一缕无法捕捉的轻烟,从窗户穿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街角的阴影里,远远缀上了那道身影。
城门口的守卫依旧森严,见到薛青手中的蓬莱令牌,立刻恭敬地放行。
那巨大的城门为她一人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又在她身后沉闷地合拢。
她走出了城。
走进了那片被月光浸染得一片死寂的荒野。
夙夜站在城墙的阴影下,面具后的眼眸死死锁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那股不安与怀疑,在此刻攀升到了顶点。
一个备受尊崇的蓬莱长老,在深夜独自一人离开戒备森严的边境巨城,前往危机四伏的城外荒山。
这绝不正常。
她到底是谁?
又到底想做什么?
是去与人会面?
还是……
想到西海附近归墟教信徒频繁出没,夙夜的心沉了下来。
他收敛了全部气息,如同一片真正的夜色,越过高耸的城墙,再度跟了上去。
城墙之外,是与城内截然不同的世界。
喧嚣与灯火被彻底隔绝,耳边只剩下夜风吹过荒原的呜咽声。
冰冷的月光洒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与嶙峋的怪石上,投下大片大片诡谲的阴影,像蛰伏着无数伺机而动的妖兽。
薛青的脚步依旧平稳,仿佛闲庭信步,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
她没有御风,也没有祭出任何法宝,就这样一步一步,踩着松软的沙地,朝着更深、更荒芜的山丘地带走去。
她走得太从容了。
这份从容,让夙夜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没有再靠近,只是远远地吊在千丈之外,将自己藏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前方的薛青,仿佛毫无所觉。
最终,她在一座光秃秃的荒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那山壁之上,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荒山张开的巨口,幽深可怖,正无声地吞吐着夜里的寒风。
她就站在洞口,静立了片刻。
月光下,她那素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就在夙夜以为她会回头,或是会做出什么别的举动时,薛青却只是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袂,然后,一步踏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身影瞬间被洞穴吞没。
夙夜的心,沉到了谷底。
归墟教。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归墟教的信徒在西海一带活动猖獗,这个薛青处处透着诡异,深夜独自来到这等荒僻之地,与人密会,是唯一的解释。
她难道是与那些邪教会面?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夙夜的心里。
他无法容忍,一个与雪倾有这么多相似之处的人,会是堕神的信徒。
那是一种亵渎。
夙夜不敢再想下去。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必须进去一探究竟。
他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极致,身形化作一道真正的虚影,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黑黢黢的洞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