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兵陈阿福奋力挥动工兵铲,将一铲铲泥土拍实在战壕胸墙上。他的手掌早已磨出了水泡,又破掉,结痂,再磨破,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身边的班长王大壮,正带着几个老兵,将一挺沉重的民二十四式重机枪抬到新加固的机枪火力点上,仔细调整着射界。
“班长,听说小鬼子的大炮厉害得很,一炮下来,能掀掉半个山头?”陈阿福停下铲子,擦了把汗,忍不住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王大壮头也没抬,继续用脚踩着机枪脚架,使其更稳固地嵌入泥土中,瓮声瓮气地回答:“怕个球!炮再厉害,也得人能冲上来占阵地。咱们把工事修结实点,躲炮的时候机灵点,等鬼子的步兵上来了,就用这玩意儿招呼他们!”他拍了拍冰冷的重机枪枪身,“到时候你就跟紧我,我让你打哪就打哪,别慌!”
就在这时,交通壕里传来一阵响动。只见老鞋匠石大爷带着几个乡民,挑着担子,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担子的一头是热气腾腾的米粥和窝头,另一头则是捆扎好的门板和浸湿了的棉被。
“老总们,歇会儿,先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老鞋匠一边招呼着,一边对闻讯赶来的排长陈铭说:“陈长官,乡亲们听说咱们要在这里跟鬼子干,都把家里能用的东西找出来了。这门板厚实,加在掩体顶上能挡子弹;棉被打湿了盖上去,听说能防炮火……我们也不懂,你看哪儿能用得上?”
陈铭看着老鞋匠和乡民们那张张被汗水、尘土弄花,却又写满了真诚与期盼的脸,心头一热,庄重地敬了个礼:“石大爷,各位乡亲,太感谢了!这些东西都是雪中送炭!门板和湿棉被我们正好用来加强指挥所和重机枪掩体!你们……你们赶紧回后边去吧,这里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晓得,晓得!你们放心准备,后面有我们呢!”老鞋匠连连点头,不再多言,催促着乡民们放下东西,又匆匆沿着交通壕退了回去。
陈阿福捧起一碗热粥,稀里呼噜地喝了下去,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他望着乡亲们消失的方向,对王大壮说:“班长,就冲这些乡亲,咱们也得守住这里!”
王大壮拿起一个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目光扫过阵地前方那片寂静中暗藏杀机的田野,沉声道:“废话!当兵吃粮,保家卫国!咱们的身后,就是上海,就是成千上万的父老乡亲!没退路!”
阵地上,士兵们轮流吃饭、继续加固工事、检查武器弹药。一种大战来临前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着四周,只有铁器碰撞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打破这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瞟向敌方阵地所在的方向。
……
在真如指挥部后方,同样是一片繁忙景象。师属野战医院正在做最后准备,从上海各大医院志愿前来支援的医生护士们,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清点药品、器械。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组织的担架队、运输队也已在指定地点集结,他们中间有学生、工人、店员,虽然穿着各异,但脸上都带着一种共赴国难的决然。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飞速流逝。上午时分,宋希濂在参谋长等人的陪同下,亲自巡视大场核心阵地。他仔细检查了重机枪火力点、迫击炮位、反坦克壕、前沿观察所,不时停下与士兵交谈几句,询问准备情况,鼓舞士气。
“弟兄们!”宋希濂站在一处战壕的高处,声音沉稳有力,“我知道大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日本人仗着飞机大炮,想吓倒我们,想让我们不战而退!但是,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守在这里,守的不是一条战壕,一个阵地!我们守的是上海的门户,守的是国家的尊严,守的是身后千千万万的同胞父老!”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我们装备或许不如人,但我们的勇气和决心,绝不输给任何敌人!狭路相逢勇者胜!到时候,听我号令,沉着应战,让日本鬼子看看,中国军人,不是好欺负的!”
“誓死抗战!保卫上海!”士兵们压抑而坚定的吼声在战壕中回荡。
巡视完毕,回到指挥部,已是午后。周明远送来最新情报:“师座,据可靠消息,日军驻沪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大川内传七少将,今日上午再次召集军事会议。同时,日方多艘运输舰仍在持续向码头卸下兵员和装备。”
宋希濂走到观测口,举起望远镜,久久凝视着上海城区方向。天空阴沉,乌云低垂,仿佛也承载不住这凝重的战前气氛。他放下望远镜,对周明远,也是对自己说道:“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难熬。但该来的,总会来。传令各部队,保持最高戒备,没有命令,绝不先开第一枪!但若日军敢挑衅进攻,就给我狠狠地打!打出我三十六师的威风,打出中国军人的骨气!”
整个七月二十九日,就在这种极度紧张的对峙和最后的备战中度过。夜幕降临后,阵地上依旧灯火管制,士兵们和衣而卧,枪不离身,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日军车辆引擎声,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突然响起的、划破夜空的枪炮声。
大战,一触即发。但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之前,每一位中国军人,每一位支援前线的普通百姓,都用他们的坚守和准备,在这片土地上,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无比坚实的血肉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