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村落的几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站了出来,他们制止了躁动的青壮年,然后就在河岸边一棵大柳树下坐了下来。有人搬来了粗糙的木桌,有人提来了陶壶和粗瓷碗,倒上解渴的粗茶。他们依据往年的惯例、田亩的多寡和当下的旱情,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陷入沉默。最终,在夕阳西下时,他们达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按比例分水的方案,并击掌为誓。聚集的人群虽然仍有不满,却最终在长者的呵斥和劝说下,各自散去,准备按照新方案引水灌溉。
“规则……妥协……”又一个概念,带着陌生的重量,撞击着它固有的认知。它记得,在魔界,这种争执的结局,通常是一方被另一方彻底吞噬或驱逐,胜利者拥有一切,失败者失去所有,从无“商量”与“各退一步”。
第三站,是一个刚刚经历过小型天灾的“流风界”。
此地有狂暴的飓风过境不久,屋舍倾颓,良田被毁,山体滑坡堵塞了河道,许多凡人流离失所,面露悲戚与惶恐。星槎到来时,看到的是洛神仙域派来的低阶仙官与本地修士们正在协力救灾。他们用法力稳固松动欲坠的山体,疏导泛滥的洪水,用木系法术催生树木搭建临时居所,并有序地分发着从仙界带来的、能快速恢复体力和治愈伤势的灵谷与丹药。
一位面容慈和、身着青绿色裙裳的女修,正半跪在泥泞中,双手萦绕着充满生机的绿色光华,轻柔地覆盖在一个因为房屋倒塌而断了腿的凡人孩童伤处。那孩子疼得脸色苍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女修一边施法接续骨骼,一边用极其温和的声音安抚着他的恐惧:“乖,不哭了,很快就好了,等你的腿好了,又能跑去玩了。”周围获救的凡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纷纷朝着仙官和修士们跪拜下去,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重新燃起的希望,口中不断念诵着“洛神慈悲”、“多谢仙师”。
“守护……慈悲……”这些与魔界格格不入、甚至会被视为软弱和可笑的词语,此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伴随着那些凡人眼中真切的泪光与感激,烙印在臭蛋的心头。这种力量,并非用于毁灭和征服,而是用于……维系和拯救。
它忍不住再次看向洛灵瑶。她静静地伫立在晶壁前,注视着下方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救灾场面,清冷的眸光里,似乎也映入了那一张张历经磨难后、因为得到救助而重新焕发出生机的脸庞。她没有亲自出手去移山倒海——那是杀鸡用牛刀,但她的存在,她的意志,她所建立的这套跨越仙凡、井然有序的响应与庇护体系,却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力量,抚平着创伤,守护着这些渺小却又坚韧的生命。
巡游结束,星槎悄无声息地返航,重新融入无垠的、静谧的星空。
臭蛋不再兴奋地扒着晶壁,而是安静地蜷缩回那个柔软的冰蚕丝软垫上,将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进交叠的前爪里,只露出一双失去了之前雀跃光彩、显得有些迷惘和沉重的墨色眼眸,陷入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沉思。
它体内,属于魔皇司渊的力量在终焉之力的滋养下,仍在稳步恢复、增长。毁灭与征服的本能,如同暗流,依旧在血脉中顽固地涌动着,叫嚣着要撕碎、要吞噬、要将一切归于混沌。
但是,这一路所见,那秩序井然、论道求索的仙界,那烟火缭绕、在规则下协商共存的凡俗,那在灾难面前不是各自逃命而是携手共度、因守护与慈悲而重燃希望的生灵……像是一道道强烈而陌生的光,粗暴而坚定地刺破了它记忆中那片只有血腥、黑暗、弱肉强食的魔界图景。
强大,一定意味着毁灭吗?如同魔界的铁律,只有踩踏着无数尸骨登顶,才能证明自己的力量?
像洛灵瑶这样,以无上神力建立秩序,制定规则,庇护亿兆生灵,让不同的生命——无论是强大的仙人还是脆弱的凡人——都能在这套秩序下找到自己的位置,繁衍生息,甚至追求更高层次的道……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更为宏大、更为复杂、也更为……难以企及的强大?
这个人,很强大。比它记忆里任何一个以残暴和毁灭着称的魔界霸主都要强大。她的力量深不可测,仅仅是自然散发的一缕气息,都让它(即便是魔皇本质)感到心悸。
但她的强大,没有带来尸横遍野,没有带来绝望哀嚎,反而带来了……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仙界的宁和,凡俗的生机,灾厄中的希望。
一种混乱而崭新的思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臭蛋(司渊)的脑海中激烈地翻腾、碰撞。它第一次,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被整个魔界奉为圭臬的生存法则,产生了深刻而彻底的怀疑。那坚固的、支撑着它过去所有认知与行为的基石,在这一趟宁静的巡游之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星槎在静谧中航行,窗外是永恒闪耀的星辰。洛灵瑶闭目养神,周身清辉流淌,膝上趴着一只看似沉睡、内心却正经历着惊涛骇浪的深紫色小兽。她带它看她的世界,或许无意,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在一颗悄然开始转变的、属于未来魔帝的心田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未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