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更遥远的、南疆的方向。
西山皇庄的日子,是一种被拉长、稀释、近乎凝固的寂静。
陆昭然的白发在阳光下愈发刺眼,衬得他容颜愈发清癯,那种由内而外透出的枯槁,并非伪装。他多数时候只是静坐,看庭前花开花败,云聚云散,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心如死灰、等待生命自然终了的闲散废人。
哑仆送来的汤药,他每日按时服用。药材依旧珍稀,药力磅礴,但对于寻常武者而言或许是大补之物,对他这具曾被多种极端力量冲刷、又彻底油尽灯枯的躯体而言,却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干裂无尽的荒漠,收效甚微,大多淤积于经脉角落。
唯有他自己知晓,在那死寂的荒漠最深处,一点得自龙脉本源的生机,如同最顽强的种子,正以缓慢到令人绝望的速度,汲取着这些淤积的药力,艰难地维系着一线不灭的生机,并潜移默化地……改造着这具破败的容器。
这个过程无关力量恢复,更像是一种本质的、缓慢的涅盘。
这一日,秋风萧瑟,卷落满庭枯叶。
陆昭然如常坐在廊下,膝上盖着薄毯,手中一卷闲书半晌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院中一株叶片几乎落尽的老树上,瞳孔深处却无焦距,仿佛神游天外。
忽然,一阵不同于往常的、极细微的悸动,自体内那沉寂的“熔炉”印记中传来。
不是针对龙脉生机,也不是针对淤积药力。
而是针对……南方。
那悸动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渴求”感。仿佛沉睡的猎犬,于梦中嗅到了遥远风中一丝极其淡薄、却铭刻于本能深处的……猎物的气息。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淤塞的经脉中,那些未被完全炼化的药力,似乎也被这悸动引动,微微沸腾起来,尤其是几味产自南疆密林、性喜阴湿、带着微毒的药草精华,反应尤为明显。
陆昭然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皇庄低矮的院墙,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
京城在那个方向。
但更远的、beyond 京城的……是连绵的群山,是潮湿的沼泽,是毒瘴弥漫、蛊虫滋生的……南疆。
是蛊母的故乡。
也是她最终力量溃散、部分本源可能重归的地方。
那“熔炉”印记,融合了湮灭、死寂、秩序与净化多种特质,对同源或相克的力量有着天然的感应。它此刻的异动,意味着什么?
是蛊母尚有残渣存于世?还是南疆那片土地本身,因为蛊母的消长,又孕育出了新的、类似的不祥之物?亦或是……别的什么,与他服用的那些南疆药材产生了共鸣?
种种推测在他那过于平静的心湖中掠过,却未激起太多波澜。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良久,良久。
直到一只飞鸟掠过庭院,发出清脆的啼鸣,才将他从凝视中惊醒。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修长、却无力紧握的手指。
如今的他,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纵有猜测,又能如何?前往南疆?探寻真相?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重新拿起膝上的书卷,指尖无意间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那纸张粗糙的触感,竟让他体内那丝微弱的龙脉生机,以及那沉寂的“熔炉”印记,同时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这最普通的物件,也蕴含着某种天地间最基础的、“存在”的法则。
一个模糊的、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闪现。
既然外力无法借助,体内力量十不存一……
那为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不再执着于恢复旧观,不再追求磅礴的能量。
而是极致地向内求索,极致地掌控这仅存的、微弱的一切?
去感知这天地万物最细微的“结构”,去理解那“湮灭”与“存在”最本质的界限?
用这残存的“熔炉”,不是去炼化庞大的能量,而是去……炼化“认知”?炼化“感知”?
若能做到……
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或许皆可为剑。
一言一行,一静一动,或许皆蕴含法理。
这条路,前所未闻,或许根本走不通,注定孤独崎岖,比他之前走过的任何路都要艰难万倍。
但……
陆昭然缓缓收拢手指,虽然依旧无力,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他再次抬头,望向南方。
目光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死寂,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专注与探究。
他或许去不了南疆。
但这片庭院,这方天地,或许就是他新的“南疆”。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尝试用那残存的一丝神念,去“触摸”指尖的书页,“感知”那纤维的脉络,“解析”其存在的“理”。
秋风依旧,卷起落叶无数。
廊下的白发青年,仿佛彻底融入了这片寂寥的秋景之中,化作了一块沉默的石头。
唯有他自己知道,一场更加漫长、更加孤独、指向未知领域的修行,已然在这极致的沉寂中,悄然开始。
而远在南疆的迷雾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因这遥远的、微弱的感知触碰,轻轻悸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凶兽,于梦中,掀开了一线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