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苏晨面前,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苏晨抬起眼,泪光盈盈地看着他,将自己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那一触,仿佛接通了隔断二十多年的电流,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然后,他们手挽着手,在晓梦和李卫东的陪伴下,踏着红毯,缓缓走向礼台。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黑土地上,都踩在过往的峥嵘岁月里,都走向他们期盼了半生的、圆满的未来。
老支书王铁山作为主婚人,穿着一身压箱底的、略显褶皱的中山装,站在礼台上。他看着眼前这对历经磨难终于团聚的恋人,激动得老泪纵横,拿着稿纸的手抖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浓重乡音、却无比真诚洪亮的声音,宣布婚礼开始。
没有神父的询问,没有交换戒指的环节(戒指他们早已在回城后补上)。肖霄从李卫东手里接过一个红色的、略显陈旧的笔记本。他打开笔记本,面向苏晨,也面向所有的宾客,深情地念了起来。
那不是誓言,而是他这些天断断续续写下的、一封长长的信。他从弄堂初识的懵懂好感,讲到离别前夕秘密基地的刻骨铭心;从北大荒风雪中靠着回忆取暖的日日夜夜,讲到回城后苦苦寻觅的绝望与坚持;从误会重重、咫尺天涯的痛楚,讲到最终真相大白、一家团聚的狂喜与酸楚……他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激昂,带着哽咽,也带着无尽的爱意和感激。他感激苏晨的默默付出与坚守,感激女儿的懂事与包容,感激所有在苦难中给予他们帮助的亲友,也感激这片磨砺了他、最终也接纳了他圆满的黑土地。
苏晨听着,泪水早已决堤,却始终带着温柔而幸福的笑容,紧紧地握着肖霄的手。
当肖霄念完最后一个字,现场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老知青和村民都忍不住擦拭着眼角。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更是一代人青春与命运的缩影,是对坚韧、忠诚与爱情力量的最动人诠释。
接着,是晓梦为父母准备的特别环节。她捧着一本巨大的、她自己手工装订的画册,走到礼台中央。
“爸爸,妈妈,”她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感情,“这是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她翻开画册。里面不是照片,而是她用画笔,根据父母的讲述和自己的想象,绘制的一幅幅连环画。第一页,是弄堂里两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接着是离别的火车站,少女追逐着火车的绝望身影;是北大荒的风雪、繁重的劳作、昏黄的煤油灯下写字的青年;是上海弄堂里,独自抚养幼女、在灯下缝补的坚强母亲;是无数次擦肩而过的遗憾与寻觅;是最终团聚时,一家三口在夕阳下相拥的剪影……一直到昨天,父母在这黑土地上,决定补办婚礼时,在落日余晖中相依相偎的背影。
画风或许稚嫩,但情感却真挚无比,每一笔都凝聚着女儿对父母半生坎坷的理解与深切的爱。当画册翻到最后一页——那幅象征着圆满的、在黑土地上的合影时,苏晨再也忍不住,抱住女儿和丈夫,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没有悲伤,只有宣泄与幸福。
“礼成!”老支书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宣布,“祝愿肖霄同志和苏晨同志,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鞭炮声再次震天响起,唢呐锣鼓也吹打得更加卖力。王大锤带着兄弟们,将准备好的喜糖、花生、红枣,一把把地撒向欢腾的人群。孩子们尖叫着争抢,大人们笑着祝福。
婚宴就在打谷场上摆开,几十张从各家各户搬来的八仙桌坐满了宾客。大碗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酸菜汆白肉、红烧鲤鱼……地道的东北农家菜,用巨大的盆碗盛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村民们拿出了自家酿的玉米酒,辛辣而醇厚。肖霄和苏晨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酒,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最质朴也最真诚的祝福。
阳光下,一张张笑脸显得格外真切。老知青们围坐一桌,畅饮着,回忆着,唏嘘着,也憧憬着。狗剩子喝得满脸通红,拉着肖霄的手,反复说着:“肖霄哥,好!真好!你们好了,咱村也好起来了!”
肖霄看着这喧闹而温暖的场面,看着身边笑容明媚的妻子和女儿,看着这片正在萌发新生的黑土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宁静。这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婚礼,弥补的不仅仅是他们婚姻形式上的遗憾,更是对他们整个青春时代、对他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特殊岁月的一种告慰与升华。它像一道温暖而明亮的光,彻底驱散了过往所有的阴霾,照亮了他们未来的人生归途。
当夜空中绽放开村民们自发燃放的、虽然简单却绚烂无比的烟花时,肖霄紧紧搂着苏晨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如同二十多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
“晨晨,这一次,我们真的再也不分开了。”
苏晨将头靠在他肩上,望着夜空中间歇亮起的璀璨光芒,微笑着,无比坚定地回答:
“嗯,再也不分开了。”
烟花的光芒映亮了他们幸福的脸庞,也映亮了脚下这片沉默而深情的黑土地。归途有光,此心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