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我在上海有个女儿 > 第十五、十六章 故纸余音

第十五、十六章 故纸余音(1 / 2)

秋日的阳光,透过上海高层公寓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最后的甜香,混合着书架上旧书散发出的淡淡墨香,构成一种安宁而富足的气息。肖霄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边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龙井,茶汤清冽,色泽碧绿。他刚刚结束一个与李卫东的视频会议——是的,2000年代初,电脑和网络已经开始在像他这样的企业主中普及,虽然速度远不及后世,但已足够进行远程沟通,这无疑大大方便了业务的拓展——讨论的是关于公司下一阶段应对wto挑战,向更精细化服务转型的战略细节。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年岁的增长和早年经历的磨难,让他的精力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旺盛。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浦江对岸,陆家嘴的摩天楼群在秋日晴空下熠熠生辉,东方明珠、刚刚封顶不久的金茂大厦,勾勒出令人心潮澎湃的天际线。这是一片充满机遇与活力的热土,是他历经坎坷后最终扎根、奋斗并取得成功的地方。然而,站在这现代化的高处,他的心底,某个角落却时常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飘渺感,仿佛脚下的根,扎得还不够深,不够踏实。

门铃清脆地响了一声。不一会儿,苏晨拿着一叠信件和报纸走了进来。她的步伐依旧轻缓,岁月善待了她,只是在她眼角留下了几道细密的纹路,记录着那些年的忧思与等待。她的气质愈发沉静温婉,像一块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润泽的美玉。

“你的信。大部分是商务函件和期刊,哦,这封……”苏晨的手指在几封信件上掠过,停驻在一个略显土黄、质地粗糙的信封上,“这封有点特别,是从黑龙江寄来的,落款是……‘红星公社胜利大队’?这名字好些年没听过了。”

“红星公社胜利大队?”肖霄微微一怔,这个地名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他心中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他接过那封信,信封是那种最老式的牛皮纸,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的字是用蓝色钢笔水写的,笔迹端正而略显僵硬,带着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小心翼翼的认真。寄件人处写着“王铁山”,名字后面还郑重其事地括注了“(老支书)”。

王铁山……肖霄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黝黑、敦实的身影,脸上总是带着被北风雕刻出的粗粝纹路,说话嗓门洪亮,做事风风火火,但在批评人时,却又带着一种庄稼汉式的朴拙狡黠。那是他插队时所在大队的支书,一个本质上善良、有时不得不执行上头政策、却又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尽量关照这些城里来的知青的基层干部。当年他离开时,老支书还偷偷往他行李里塞了几个煮鸡蛋和一双厚实的棉袜子。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肖霄心头,有亲切,有怀念,也有一丝莫名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用裁纸刀划开信封,取出了里面薄薄的两页信纸。信纸同样是那种粗糙发黄的材料,上面的字迹与信封上的一致,显然是同一人所写。

“肖霄同志:见信如晤。”

开头的称呼,一下子就把肖霄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同志”这个称呼,包含着多少复杂的情感,是身份,是纽带,有时也是距离。

“冒昧给你写这封信,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前段时间,村里有个后生去省城哈尔滨办事,回来带了一份旧报纸,上面有一篇写你的文章,还配了相片哩!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你小子模样变了不少,更精神,更有派头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好啊,真好,看到你在上海发展得这么好,成了大企业家,我这心里头,也跟着高兴!”

肖霄仿佛能听到老支书那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甚至可以想象,在东北那间或许依旧简陋的村委会办公室里,或者就在自家烧着炕头的屋里,老支书戴着老花镜,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笔一划、字斟句酌地写下这些语句时,脸上那由衷的笑容。

“咱们这儿,变化也有,但跟你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那是没法比咯。”信中的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沉重,“公社早就改叫镇了,咱们大队现在叫胜利村。年轻力壮的后生、姑娘,大多都跑出去打工了,去哈尔滨,去大连,还有跑得更远的,像你当年一样,往南边去了。村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妇孺,地呢,倒是还在种,可也就是种点口粮,零散着养点牲口,不成规模,也卖不上好价钱。村小学的房子,还是你们当年知青帮着盖的那几间土坯房,去年冬天雪大,差点塌了一角,幸亏发现得早……老师也留不住,有点门路的都想办法调走了。孩子们上学,难啊……”

信纸上的字迹,在这里似乎有些潦草,透露出书写者内心的焦灼与无奈。

“我晓得,你现在是大忙人,事业做得那么大,时间金贵。我写这信,也没别的啥大事,就是……就是想问问,你啥时候要是有空,能不能……回咱这第二故乡来看看?看看咱这黑土地,看看还在村里的这些老乡亲们?大家伙儿……都挺想你的。李卫东那小子,要是也能一起回来,就更好了!咱们这儿,虽说穷,没啥好东西招待,但新鲜的小米、新磨的玉米面、自家腌的酸菜管够!就是……就是想跟你唠唠,看看能不能,也给咱这村子,指条明路……”

信的末尾,是老支书有些颤抖的签名和日期。

肖霄久久地凝视着这两页薄薄的信纸,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仿佛能触摸到那片黑土地的质感。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聚焦于眼前繁华的都市景象,而是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投向了那片遥远而熟悉的、广袤而沉郁的黑土地。

他看到的不再是高楼大厦,而是无边无际、在秋风中摇曳着枯黄秸秆的玉米地,是那低矮的、冒着袅袅炊烟的土坯房,是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枝干虬曲的老榆树,是冬天那能把人鼻子冻掉的、刀子似的白毛风,是春天翻地时那沉甸甸的、粘在鞋底甩不掉的黑泥,是夏夜星空下,和知青们、和老乡们围坐在打谷场上,听着蛙鸣虫唱,聊着渺茫未来的那些夜晚……

还有李红梅。那个同样来自上海,性格倔强,眼神明亮,最终却将生命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下的姑娘。她的坟茔,就在村子后山的那片白桦林边吧?这么多年了,自己只在刚回城那几年,偶尔托人捎去一点祭品,后来世事纷扰,寻觅苏晨晓梦,商海浮沉,竟渐渐去得少了。一种深切的愧疚感,像细细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

苏晨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她看着丈夫宽厚的背影,看着他微微耸动的肩膀,便知道这封信,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她轻轻走过去,将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臂弯上。

“是……当年插队地方来的信?”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理解与抚慰。

肖霄深吸一口气,将信纸递给苏晨,声音有些沙哑:“你看看。是老支书写来的。”

苏晨接过信,仔细地阅读起来。她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读完,她将信纸轻轻折好,放回书桌,然后双手握住肖霄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

“他们……过得还是不容易。”苏晨轻声说,她的眼前仿佛也看到了信中所描述的那个日渐凋敝的村庄,“老支书是真心实意盼着你回去看看。”

“是啊,”肖霄终于转过身,眼中带着复杂的光芒,有追忆,有感慨,更有一种难以释怀的责任感,“我离开那里,回到上海,抓住了时代的机遇,拥有了现在的一切。可他们,还留在那里,守着那片土地,日子却……尤其是孩子们,上学都成了问题。那校舍,当年我们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一起脱土坯,上梁,苦是苦,可干得热火朝天,觉得是在为‘建设新农村’出力……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它还在用,而且快要塌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责与无力。

“这不能怪你,”苏晨握紧了他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柔,“时代的大潮,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老支书信里也说,看到你成功,他是高兴的。”

“可是晨晨,”肖霄看着妻子,眼神里流露出少有的迷茫和寻求认同的渴望,“我有时候会在想,我肖霄这一生,从弄堂里出来,到北大荒,再回到上海,在商海里摸爬滚打,挣下这份家业,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吗?以前或许是。但现在,看到这封信,我忽然觉得,好像……还不够。”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声音低沉而有力:“那片黑土地,它虽然给了我太多的苦难和磨砺,但也塑造了后来的我。它见证了我的青春,我的汗水,我的迷茫,甚至……还有红梅的生命。它是我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在上海拥有了很多,物质上的,家庭上的。可我的根,似乎有一部分,还扎在那片黑土里。看到它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

苏晨静静地听着,她知道,丈夫此刻吐露的,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她将他引到沙发边坐下,为他重新斟上一杯热茶。

“我明白,”她依偎着他,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你的根在那里,我们的缘分,某种意义上,也起始于那里。如果不是当年的分别,或许也不会有晓梦,不会有我们后来这么多波折,也不会有现在我们这个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柔声道:“你想回去看看,是吗?”

肖霄重重地点了点头,反手握紧苏晨的手:“想!很想!我想回去看看老支书,看看还在的老乡,看看……红梅的坟。我更想亲眼看看,现在的胜利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们……我能为它做点什么。”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和坚定,“老支书信里说‘指条明路’,这或许不是客气话。我现在的能力,或许真的可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捐钱修学校——这当然要做——但更重要的是,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帮他们找到一条能够持续发展、能让年轻人愿意留下来的路。”

“我支持你。”苏晨毫不犹豫地说,她的眼中闪烁着支持与理解的光芒,“我们都应该回去看看。带上晓梦。”

“带上晓梦?”肖霄有些意外。

“对,”苏晨肯定地说,“晓梦这孩子,从小在上海长大,她只知道爸爸妈妈当年吃过苦,但‘上山下乡’对她来说,只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词,北大荒的艰苦,黑土地的辽阔,父辈的青春与付出,对她而言是抽象而遥远的。让她亲眼去看看,去感受一下,对她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理解她自己的来处,理解这个国家的另一面,会有莫大的好处。这比我们跟她讲一百遍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