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梦年华(2 / 2)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肖霄突然从背包里拿出画夹,翻到今早画的外白渡桥素描,“老伯伯,您看这个。”

老人接过画纸,眯着眼看了好久,点点头:“有灵气。小子,你画了多久了?”

“从小喜欢画,”肖霄说,“没人教,自己瞎画。”

老人仔细看着画,又抬头看看肖霄,“想学真本事吗?”

肖霄一愣,“您是说?”

“我年轻时在苏州学过几年泥塑,但也认识几个画画的老师傅。”老人压低声音,“有些老艺人还在偷偷带徒弟,不过得是信得过的。”

肖霄的心怦怦直跳。他一直苦于没有老师指导,全靠自己摸索。如果能得到真正的高手指点...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现在这种形势,跟“老艺人”学画风险太大,万一被发现,不仅自己遭殃,还会连累家人。

“谢谢老伯伯,”他最终说,“但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老人了然地点头,“明白,明白。世事如此啊。”他小心地收起那些“不合时宜”的泥塑,重新包好藏回袋中。

肖霄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给的粮票,抽出两张放在老人面前:“老伯伯,这个您拿着。”

老人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我又不是要饭的。”

“不是给您的,”肖霄急中生智,“是订金。等我以后有机会跟您学艺,这就是学费。”

老人看着肖霄真诚的眼睛,终于收下了粮票,“小子,你叫什么?”

“肖霄。她叫苏晨。”

老人点点头,“我姓周,以前人家都叫我泥人周。要是哪天你想学了,就来这里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一带。”

告别老人后,肖霄和苏晨继续往回走,两人都沉默着,各有所思。

快到弄堂口时,苏晨突然说:“那个周老伯,让人看着心酸。那么好的手艺,却只能躲在桥底下。”

肖霄点点头,“是啊。但我佩服他,即使这样还在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会去找他学艺吗?”苏晨问。

肖霄沉吟了一会儿,“现在不会,太危险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些传统艺术会重新被重视的。等到那时候,我一定去找他。”

苏晨微笑,“那时候你可能已经是大画家了,看不上泥塑了。”

“才不会,”肖霄认真地说,“艺术都是相通的。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回到弄堂时已近中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午饭,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两人在福佑里口分手,约定下午再去图书馆。

肖霄回到家,肖母正在炒青菜,见他回来,问道:“画得怎么样?没惹麻烦吧?”

“挺好的,”肖霄含糊地回答,没提早上被盘查的事,“妈,你知道河南路桥那边有个捏泥人的老周吗?”

肖母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听说以前是苏州来的手艺人,现在挺落魄的。怎么了?”

“没什么,就今天路过看到了。”肖霄没多说,帮忙摆碗筷。

午饭时,肖父说起学校里的情况:“今天又有两个老师被停职检查了,说是历史有问题。现在教学工作都快没法开展了,整天就是开会学习。”

肖母叹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霄霄马上就要毕业了,前途未卜的。”

肖父看了一眼儿子,“我今天遇到街道的王主任,他暗示说上山下乡的名单基本确定了。我们弄堂有两个名额,其中一个...”

他没说完,但肖霄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低下头,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粒。

下午,肖霄和苏晨如约去了区图书馆。如今的图书馆冷清了许多,许多书架都空了,只剩下少数“安全”的书籍。阅览室里只有寥寥几人,大多是老人和在准备某些特殊考试的青年。

他们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肖霄拿出画夹继续完善早上的素描,苏晨则拿出一本《代数习题集》做了起来。

安静地学习了一个多小时,肖霄突然推过一张小纸条。苏晨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给你看个东西,别声张。”

她好奇地看着肖霄从画夹的夹层里小心地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已经破损,没有标题。肖霄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注意,才小心地翻开。

苏晨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本西洋油画图册,虽然印刷粗糙,但能看出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复制品。在这年头,拥有这种东西可是大忌。

“你从哪里弄来的?”苏晨压低声音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画作吸引。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画——光影柔和,人物栩栩如生,与现在提倡的“红光亮”革命画风完全不同。

“我爸以前藏的,”肖霄耳语道,“夹在一本《机械原理》里,差点被烧了。我偷偷救下来的。”

苏晨一页页翻看,被美的力量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有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雅典学院》,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局部。虽然只是黑白印刷,但艺术的光辉依然穿透粗糙的纸张,直击心灵。

“太美了,”她终于喃喃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画。”

肖霄眼睛发亮,“是啊。你看这光影的处理,这构图的平衡感...可惜只有黑白版的,原画都是彩色的,听说更加震撼。”

苏晨突然担心起来,“你快收好,被人发现就糟了。”

肖霄不舍地又翻了几页,才小心地把小册子收回夹层。“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亲眼看到这些画的原作。”他的声音里充满向往。

苏晨看着肖霄,突然觉得他与其他同龄人是如此不同。在这个人人都在背诵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的年代,他却执着地追求着一种看似不合时宜的美。

“你觉得...还会有那么一天吗?”她轻声问,“我是说,艺术重新获得自由的那么一天。”

肖霄坚定地点头:“一定会的。美是压抑不住的,就像石头底下的小草,总会找到生长的缝隙。”

他的话让苏晨感到一丝希望。她重新打开习题集,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脑海里全是那些画作的影像和肖霄的话语。

离开图书馆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阳光变得柔和,街上行人多了起来。两人并肩走着,各怀心事。

快到弄堂口时,苏晨突然说:“谢谢你给我看那些画。”

肖霄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懂。别人我都不敢告诉。”

这句话让苏晨心里暖暖的。她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喜欢与肖霄共享一个秘密的小世界。

回到福佑里,苏晨的母亲已经站在门口张望,脸色不善。

“又野到哪里去了?”苏母厉声问道,“一下午不见人影,家里的活都不干了?”

苏晨低下头,“去图书馆看书了。”

苏母冷哼一声,“看书?看什么书?现在那些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学点实用的技能。”她瞥了肖霄一眼,“你又跟肖家小子在一起?跟你说过多少次,少跟他混在一起。他们家家境一般,将来没什么出息。”

肖霄站在一旁,尴尬又气愤,却不好顶撞长辈。

苏晨脸涨得通红,“妈!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苏母声音提高,“他现在整天画画,那能当饭吃?将来不是下乡就是进厂,能有什么前途?你看看陈主任家的国平,人家已经确定进机关工作了,前途无量...”

“妈!”苏晨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强硬,“我的事不用你管!”说完扭头就跑进了屋里。

苏母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女儿会当众顶撞自己。她瞪了肖霄一眼,没好气地说:“还站着干什么?回去吧!”说完也转身进屋,砰地关上了门。

肖霄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苏母一直看不上自己家,觉得配不上她家书香门第的身份——即使如今这个“书香门第”已经成了负担而非荣耀。

回到自己家弄堂,肖霄发现气氛有些异常。几个邻居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见他来了又迅速散开,眼神躲闪。

他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往家走。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肖母带着哭腔的声音:“这可怎么办啊!我们霄霄还这么小...”

肖霄推门进去,看见父母都坐在桌旁,面色凝重。肖父手中的烟燃了一大截烟灰,都忘了弹掉。

“爸,妈,怎么了?”肖霄紧张地问。

肖父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长长叹了口气:“上山下乡的名单公布了。我们弄堂的两个名额...其中一个是你。”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消息的刹那,肖霄还是感觉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什么时候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

“下个月十五号,”肖母哽咽着说,“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你还是个孩子啊...”

肖父掐灭烟头,声音疲惫:“街道王主任来说了,这是政治任务,不能拒绝。否则...否则我学校的工作可能保不住,你妈合作社的岗位也会受影响。”

肖霄沉默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仅是自己的理想破灭,还可能连累整个家庭。

“我去。”他最终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去黑龙江。”

肖母哭出声来,肖父则沉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委屈你了,儿子。”

晚饭后,肖霄一个人爬上阁楼,关上门。夕阳透过小窗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拿出画夹,一页页翻看自己的素描——外滩建筑群、弄堂生活场景、公园里的小景,还有苏晨的肖像。

所有这些,很快都将成为遥远的记忆。

他突然想起早上遇见的泥人周老人。在那样的处境下,老人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手艺。而自己呢?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肖霄拿起铅笔,在新的画纸上迅速勾勒起来。他画的是想象中的北大荒——无垠的原野,湛蓝的天空,挺拔的白桦林。尽管前途未卜,但他决定不管到哪里,都要继续画下去。

窗外传来轻微的口哨声。肖探头一看,苏晨站在楼下,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他迅速爬下楼梯,溜出家门。苏晨一见他,眼泪又掉下来了:“我听说了...你要去黑龙江...”

肖霄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么远...那么冷...”苏晨泣不成声,“什么时候回来?”

肖霄苦笑,“不知道。可能...要好几年吧。”

两人沉默地站在暮色中,弄堂里传来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

“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肖霄突然说,“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继续画画。你也要坚持读书,将来当老师。”

苏晨用力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

肖霄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他想起苏母的话,想起不确定的未来,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夜幕降临,星星渐渐出现在天际。两个年轻人站在弄堂的阴影里,仿佛想要抓住即将逝去的什么,却又无能为力。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个人的命运如同浮萍,不知将被带往何方。

但在这个夜晚,他们彼此许下诺言,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都要守住内心的梦想与美好。这份承诺,将成为支撑他们度过漫长岁月的精神支柱,直到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