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火烧水,添柴打面穗,很快,一碗喷香鲜黄的鸡蛋汤端到了公公跟前。可是公公已不是刚才的公公了,他躺倒了,像是累了,喂到嘴边的鸡蛋汤却不肯下咽。他嗫嚅着,让把儿子苗肇庆喊来,说有话要说。
看到儿子儿媳一家人站在跟前,公公笑了笑,伸出手想够什么的意思,她一下子明白了,公公是想摸摸孙子呢,就把儿子抱到公公眼前,让儿子喊爷爷。谁知道一岁的儿子哇一声哭了,声如裂帛,毫无缘由。她的心底一声哀叹,民间有一个说法,小孩子看到哪个老人哭,那就说明这个老人离死不远了。
她把儿子交给男人,想喂公公一些鸡蛋汤,公公却摇摇头,示意听他说两句。众人围着公公沉默不语,唯有男人怀里的孩子哭闹不止。没办法,她把孩子交给门外的憨柱抱着,回过头听公公的交代。公公四下里看了看,灰白的脸上浮上一层笑,他说,不孬,一家人都在眼前,比我爹强,我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没有。说着,他好像想起什么,干枯的眼窝里滴出两滴浑浊的泪珠。停了一会又说,我要走了,大师兄二师兄都等着我呢,他们都等急了。
众人面面相觑,内心却悲痛不已,谁都知道,公公的大限已到,他此时的行为只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扫视了众人一眼,公公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说,我和你爹是拜把子的兄弟,没想到又成了亲家,可惜我不能陪他聊天喝酒了,想想真是个遗憾,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说明我老哥俩的缘分尽了,老天不留我了。肇庆性格有些软弱,你婆婆身体又不太好,这个家你要操持起来,永昶要看好,我看这孩子倒是个练武的苗子,可是时代不同了,不是以前靠打打杀杀就能混口饭吃了,长远看还是要读书,不读书功夫练得再好也只是一介武夫,除了看家护院还能干什么?不做恶的顶多混口饭吃,保镖看家护院,都不是长远的营生,弄不好还被人当枪使,我大师兄就是跟着义和团丢的命,还有我二师兄,我们师兄弟六个,只有我算是善终啊,其余的,吃枪子的吃枪子,斩首的斩首,作孽啊。
那天,公公断断续续说了好多,然后沉沉睡去。谁也没有想到,刚交子时,公公再次醒来,啊啊了几声,随即没了声息。等听到男人的哭声时,她知道公公去了。
公公下葬那天,天阴得格外沉,举重的一干人心急火燎地培上最后一锹土时,期待多日的大雪终于飘落,不长时间就白了地。
瑞雪兆丰年,一场大雪让苗家庄的庄户人异常欢喜,许多人为苗家看下的日子赞叹不已,有人感慨,若是大雪后下葬,事情不知道会糟糕到什么程度。苗家尚未撤去的席棚下,老秀才捻着灰白的胡须喃喃自语,雪盖坟,不出状元出翰林,雪盖坟,不出达官出贵人。
作为女人,她没有资格上坟,但对公公的孝敬让她作为儿媳有少许的安慰,至少无愧于心。同时,也不无遗憾,毕竟只有短短的三年时光,这还不包括初进家门时那段害羞的日子。从内心里,她觉得公公就像自家的亲爹,严肃刻板又不失温情。事实上,她也一直把公公当亲爹相待。
自从公公病倒后,她就有了迁坟的想法,俗语说穷改门,富迁坟。还有一种情况,若是家门不幸,不是暴死就是少亡的,也都归罪于陵地风脉不好。更改之法就是另外选个风脉俱佳之地,择日迁坟。公公在世,还未咽气,自然,征求他的意见不合适,也容易引起婆婆的猜忌。她委婉地把想法说给男人,期冀得到他的支持,可是,男人却一脸的不屑,他把家门不幸归咎于世道。他说,自古帝王多少朝,哪家占的不是绝佳的风水,天下第一的宝地,结果还不是说亡就亡?远的不说,就说大清朝吧,还不是毁在娘们手里?所以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她为之气结,怎么都没明白说的迁坟咋就扯到娘们当家上边去了,这明个明的就是责怪她管多了么!私下里想了良久,她才犯过想,感情是自己的主见伤了男人的自尊了。她不由好笑,这个男人一点都不随公公,小心眼不说,还没有公公的豪气。她赌气想,不迁就不迁,好孬都是你们苗家的事。话虽这样说,气过之后,她总是惊惊觉觉,心里不踏实,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总是疑心身后有鬼。
她知道男人说不通,又不宜说给婆婆,趁一次回娘家的工夫,把心底的想法说给了娘家爹。此时的褚青山正为义弟加亲家的病症而忧心如焚,听了闺女的话没打愣就应了,说应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男不过四十二总不是好事情,说不定得罪哪方大神了。又答应给找个山南最有名气的风水先生看看,能不能破解破解。得到娘家爹的应允后,她回来把事情说给了婆婆和男人,娘俩表现出奇地一致,看看就看看吧。
三日后的晌午头,大亮牵着毛驴驮来了阴阳先生。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颤颤巍巍被扶下驴背,又在门侧的下马石上坐了一会,才慢慢进了苗家的大门。里外看过,酒足饭饱之后,阴阳先生被男人和大亮引着去了家北的老陵地。
不长时间,三人回来了,阴阳先生的原话是,穴位没问题,无需改迁。
这句定局的结论让一家人松了口气,她包出谢礼却被阴阳先生挡了回来,理由是褚先生有交代。送阴阳先生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把自己的疑惑说了,阴阳先生捻捻胡须,沉吟了一下说,褚先生于我有恩,我不能说瞎话,你家那祖坟绝对没有些问题,不过,这风水是轮流转的,三代之后必有改观。
于是,迁坟的念头就搁置了下来,不过,随着公公逝去的时日渐去渐远,她的那份心思早已被日子缠磨得没了踪影,就是偶尔想起,也像是朝日露珠,随风即散了。
再次动迁坟的念头,已是十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