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把子(2 / 2)

长工大亮扫净院子,等他出来打扫门口的时候,苗南拳正好牵着马出现他的视野里。起初,是哒哒的马蹄声引起他的注意,他抬眼望去,苗南拳也正好望过来。大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相信,待确认了缓缓而来的正是那个他仰慕的苗南拳后,便发狂一般地扭头冲进了院子。大亮的心咚咚咚响,像一面羊皮大鼓沉闷有力。

黄风口一别后,大亮再也没见过苗南拳,可这不耽误他日复一日地回忆那天的所有经过,并生出绵绵不绝的崇拜之情。这个年轻的愣头青,多次临睡前,总要满脸笑意地对着虚空的地方拱拱手,念一句师父。苗南拳不知道,大亮念叨他时的虔诚,更因为虔诚,他年轻的脸上闪现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除了东家褚青山,苗南拳是年轻的大亮最崇拜的人,而这崇拜无关乎身份和财富,更和对东家的崇拜有着非同寻常的区别,在他心里,已经自觉不自觉地把苗南拳当成了师父。

褚青山有个不为外人道也的习惯,可是,整个敏河镇的人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褚青山早上的出恭,从不在家里的茅厕进行。他喜欢外边的田野,倒不是避讳什么,因为经多见广的他早已按照徐州城的规矩把茅厕一分为二,东男西女。也因为他的示范效应,敏河镇的几家大户个个效仿,由此避免了儿媳撞到公公,公公窥见儿媳如厕的囧事。

敏河镇下边的村子曾经闹过一个笑话,一老翁吃了过夜的馊食闹肚子,憋不住,夹着腿一头扎进了茅厕,裤子还未完全脱及就一泻而下,等他舒畅地哼哼时,才发现儿媳妇正埋着头蹲在一边羞红了脸。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还有人说儿媳妇羞得跳了井,娘家人来闹,逼着老头给儿媳妇戴孝。老头不堪其辱,一根麻绳把自己吊在了梁头上。

褚青山喜欢那种田野的味道,那透着泥土草香,乃至粮食的味道总是让他着迷。无冬历夏的田野,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不同,各个季节的美,甚至每一天都不一样。晴天,阴天,雨天,雾天,下雪天,田野呈现了不同的颜色,有褐黄,有青绿,有雾灰,有雪白,有干燥,有湿润,还有亮亮的露水珠。迎着风,迎着朝阳,甚至迎着漫天的雪花,褚青山完成早上的新陈代谢,那种仪式般的感觉令他心旷神怡,通体舒畅。然后,悠然地走在自家土地的田垄上,回家洗漱,开始一天的忙绿。这于他,简直是一种无上的享受,为此,乐此不彼。

褚青山的怪癖曾被一些人嘲笑,调侃,说他忒会过,一泡屎都不浪费,宁愿拉裤腿里也不愿意拉在外边,肥了别人的庄稼。每当不知道底细的人聊起这个堪称典故的故事时,知道底细的人难免替褚青山辩解一番,说人家才不是那样呢,你想想,在野地里和茅厕里什么感觉,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呢。所有那些消贬褚大户的都是些指把宽的地没有的人,想屙也没有地方,那是眼馋,那是看人家拉屎腚眼子疼。

苗南拳被大亮引到客厅,并让他稍等一会,就去了后院通报来了客人。此时,褚青山正倒背着手慢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初六是个吉日,这天,敏河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要开市。从午夜头开始,激烈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了。生意人讲个头彩,谁不希望一年的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呢。

褚青山可没这个心,他把每年初六的开市定在早饭后巳时,也就是家里自鸣钟所指示的九点整。初六,年味尚未散尽,天气还寒,就是一向勤劳的庄户人家也因为没有农活而延迟了早起的时间。九点开市正好,不早不迟,憋了几天的人会自会蜂拥而至,根本没必要半夜开市,做生意讲的是物美价廉,诚实守信,哪管你半夜不半夜开市。

等褚青山慢笃笃回到家的时候,苗南拳一杯热茶刚刚续了二道水。接待苗南拳的是褚青山的大儿子,褚亚青。互相寒暄之后,大亮自来熟一样靠上去,和苗南拳攀谈起来。大亮全身上下一抹新,一脸的喜气,见到苗南拳似乎是见到多年不见的亲人,倒显得家里的少主人外气了。褚亚青没有表示丝毫的不快,饶有趣味的眼光一会打量苗南拳,一会又移到大亮身上。显然,这是个颇有教养的青年人,这点颇令苗南拳欣慰,暗赞仁兄的家风贤良。

褚青山看到门口拴着的枣红马咦了一声,以为赶集的人所栓,往常逢集或赶会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也就没在意,径直跨进院子,待走到堂屋门口时,一个人迎了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叫了声大哥。褚青山心头激动,哽咽着叫了声二弟,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就是那年初六那天,父亲褚青山做主,把她许配了苗南拳的儿子苗肇庆,那年她年方十六,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然没有二话,何况当她被父母催着叫那个被父亲津津乐道提了无数遍的苗叔叔时,她实在是害羞的要命,晕晕乎乎的哪还知道说了什么。那个将来成为她公公的男人委实过于年轻,看起来比大哥大不了几岁吧。她轻轻叫了声二叔,随即就退下了,回到自己的闺房她还感觉面红耳赤,心口跳得厉害。

那些事情过去了二十年了,父亲也在三年前化为一座坟堆。公公想必早已化为尘土了吧。唉,想想,人活一世,似乎没多少意思,结局都一样,哪管你皇亲国戚达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到最后还不是一抔黄土为伴,凄凄荒草覆顶,成为墙上发黄的画像或者家谱上简单的名字。可是,话又翻过来说,活着就要活出样子,蚂蚁小虫还知道觅食呢,遑论活生生贵为万物灵长的人呢。

想起男不过四十,她就陡生恐惧,似乎那就是一个魔咒,紧紧箍住了她的头,同时也箍住了她的心,让她惊惧不安,心如死灰。同时,也绵延至整个家族,以至于五代单传,人丁稀少。几辈子传下来,更像一粒干瘪的种子播种在贫瘠之地,发出的芽孢也是瘦骨嶙峋。可是,好多时候,她又心存侥幸,祈祷天上的主,赐给她家人永福,康宁。

她听说,老公公老爷死在去临沂府的路上,时年三十九岁,那还是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一个不太平的年份。出去时一个鲜活的人,回来却是一副硬邦邦的尸体,那是留在苗家后代心头不忍触碰的一个惨痛回忆。

苗褚氏曾听说,公公苗南拳三十岁那年差点挂了,若不是命硬,肯定不会有以后黄风口勇救父亲的壮举,当然也不会成就自己的一生姻缘。

三十岁那年,苗南拳得了场大病,那场病来势凶猛,一下子就把孔武有力的苗南拳击倒在床,并且迅速变成一根麻杆。一家人都急坏了,什么法子都用了也没探出苗南拳的病因,街上的刘老中医那时正当壮年,翻遍医书也没找出同样的病例。徐州城的西医也是束手无策,一个劲摇头。实在没有办法,家人把苗南拳拉回了家,放在堂屋地上等死,暗地里准备着送老的衣裳,只等苗南拳一咽气就给穿上。

苗南拳躺了七天七夜,一家人被熬得不撑,年幼的苗肇庆困得像掐头的蚂蚱,一头攮在地上沉沉睡去。七天七夜,苗南拳滴水未进却不肯合眼,似乎不愿意撒手人寰。十冬腊月,天寒地冻,苗家庄的人都认为苗南拳撑不过头年,年前麦后是死人的节气,撑不过头年本属正常,七天七夜汤水未尽,正常人也受不了,何况一个病入膏肓即将咽气的病人。可是,就在众人以为苗南拳必死无疑时,苗南拳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