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透雨浇过,辽东半岛的初夏便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草木疯长的劲儿来了。靠山屯被笼在一片新绿之中,海风裹挟着槐花的甜香和海水特有的咸腥,吹得人懒洋洋的。
孟家新盖的瓦房里,却是一番忙碌景象。王秀娥和韩晶晶正把最后几件行李打包,大多是给孩子们准备的换洗衣裳、路上吃的干粮,以及一些孟礼欢坚持要带的家乡特产——几包上好的海米、几串风干的海鱼、还有一小坛子王秀娥亲手腌的蟹酱。
“哎呀,欢子,非带这些干啥?听说北京啥没有?让人看了笑话咱土气。”王秀娥一边用力压着包袱皮,一边絮叨。
孟礼欢正把丫蛋架在脖子上,逗得小丫头咯咯笑,闻言笑道:“娘,北京是有,可没咱这味儿。带给秦哥他们尝尝鲜,比啥贵重东西都强。再说,咱就是这海边长大的,带的也是咱的本分,有啥可笑话的。”
韩晶晶在一旁抿嘴笑,手里利索地给海娃换上新做的小褂子。她心里也有些忐忑,长这么大,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这回可是要去首都北京了!但看着丈夫那沉稳笃定的样子,那点不安也就化作了隐隐的期待。
“爹,北京有天安门吗?有照片上那么大吗?”丫蛋搂着孟礼欢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
“有,比照片上还大,还威风!爹带你去瞧,还能去看升国旗!”孟礼欢把女儿放下来,摸摸她的头,“到时候丫蛋可得起早,不能睡懒觉。”
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天还没亮,孟礼欢一家,加上跟着去帮忙安置、顺便见世面的本家一个机灵小伙子孟小军,坐上了屯里赶大车的刘老汉的车,颠簸着往县城火车站去。
到了火车站,那喧闹的景象就让一家人开了眼。提着大包小裹的旅客,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南腔北调的叫卖声、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广播里嘹亮的进行曲……交织成一曲八十年代特有的出行交响乐。
孟礼欢买的是卧铺票,这又让王秀娥一阵心疼钱。找到车厢,安顿下来,看着整洁的床铺和狭小但功能齐全的空间,一家人这才松了口气。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后退。农田、村庄、河流、远处的山峦,像一幅流动的画卷。丫蛋和海娃扒在车窗边,小脸紧贴着玻璃,看得目不转睛。
“快看!牛!好多牛!”
“那是工厂吗?冒烟的那个!”
孩子们的惊呼声充满了新奇。
孟礼欢靠着车窗坐着,目光也投向窗外。他的心情远没有家人那么单纯。激动是有的,毕竟是去首都置业,开启新的篇章。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重负。他知道这趟去的不仅仅是买房安家,更是要将自己的根基,小心翼翼地扎进一个更复杂、更广阔,也潜藏着更多未知的天地。他这只从山海之间飞出的“鹰”,要去闯一闯那钢铁丛林了。
旅途漫长。韩晶晶细心照顾着两个孩子,王秀娥则和对面铺位一个去北京探亲的大娘唠起了家常,说起家里的渔船、山上的野物,语气里满是自豪。
孟礼欢偶尔和孟小军低声交代几句,告诉他到了北京要眼明手快,多学多看。孟小军是孟礼兵的一个远房堂弟,脑子活络,人也踏实,孟礼欢有意带他出来培养。
大部分时间,孟礼欢是安静的。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北方平原,那辽阔的土地与无垠的大海是两种不同的壮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海底沉船的轮廓、林中老参的摇曳,以及秦海龙偶尔提及的京城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知道,自己这点在山海之间闯出的名堂,放在京城那片水里,可能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但他不怕。他有重活一世的底气,有对未来的先知,更有身边这些需要他守护的家人。他的根,永远在靠山屯的山海之间,这趟进城,不过是让枝叶伸展得更远些。
火车轰鸣着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广播里传来了即将到达北京站的消息。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们开始收拾行李,脸上洋溢着到达目的地的兴奋与疲惫。孟礼欢一家也整理好行装,随着人流,慢慢挪向车门。
当双脚踏上北京站那宽敞、略显陈旧的站台时,一股混合着煤烟、人潮和陌生城市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站台上人声鼎沸,接站的人群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