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初刻,天色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散尽,清冽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向之礼小小的身影已经准时出现在祠堂东偏殿外。
殿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里面光线比主祠堂更暗,只有几盏长明灯散发着幽光。
大长老向问天盘膝坐在殿中央的一个蒲团上,身影几乎融入阴影之中。
“进来,关门。”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向之礼依言走入,殿门在他身后悄然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
殿内只剩下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沉寂的空气中微微摇曳。
“盘膝坐下,五心向天。” 大长老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向之礼在距离大长老丈许远的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模仿着大长老的样子,闭上双眼,努力让呼吸变得悠长。
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他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听到远处松涛若有若无的呜咽,更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大长老的声音落下,这片幽暗的空间里,无数微小的、带着清凉金属质感的淡金色光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唤醒,从殿宇的角落、砖缝、甚至空气中,缓缓浮现出来,如同夏夜被惊扰的萤火虫,开始缓慢地、无序地飘荡、旋转。
“静心,凝神。” 大长老的声音如同沉入水底的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天地有灵,万物有金。
金者,至坚至锐,藏锋于内,敛芒于形。
今日,传你《基础金诀》第一重——‘引金入体’。”
晦涩拗口、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口诀,开始从大长老口中一字一句地流淌出来。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重量,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清晰地烙印在向之礼的脑海之中。
向之礼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理解那些艰深的词句含义。
然而,就在他凝神倾听之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在意识的深处,在那片口诀声构筑的奇妙韵律里,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些原本无序飘荡在殿内、带着淡金色泽的灵气光点,开始受到口诀声波的牵引!
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它们缓缓地、试探性地,朝着自己所在的位置汇聚而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同试探的触角。
渐渐地,汇聚而来的淡金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了一个模糊的、缓缓旋转的光晕。
光晕旋转的节奏,竟隐隐与大长老诵读口诀的韵律相合。
大长老诵读的声音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但那浑浊眼眸深处的精光,却亮得惊人。
向之礼完全沉浸在这从未有过的奇妙感知里。
他下意识地,按照口诀中最粗浅的引导之法,尝试着用意念去接触、去吸引身体周围那些活泼的淡金光点。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嗡!
身体周围那层缓慢旋转的淡金光晕,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猛地向内一收!
其中一小部分最为活跃的光点,如同找到了归巢之路的游子,竟真的顺着他的意念牵引,穿透了衣物和皮肤的阻隔,丝丝缕缕地渗入了他的体内!
一股冰凉、锐利、如同无数细小的金针轻轻刺入,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与舒畅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这股气息所过之处,仿佛连血液的流动都带上了一丝微弱的金属颤鸣。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异和一种纯粹的、发现新世界的喜悦光芒。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小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皮肤依旧白皙稚嫩,但他却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皮肉之下,几缕细微到极致的、带着金属锋锐气息的暖流,正顺着某种玄奥的路径,缓缓地流动、沉淀。
“这……就是灵气?”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幽暗的殿堂深处,盘膝而坐的大长老向问天,将向之礼脸上那瞬间的惊异与领悟尽收眼底。
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唯有那在宽大袍袖掩盖下的枯瘦手指,微微捻动了一下,仿佛在拨动一根无形的弦。
“感知尚可。”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今日到此为止。
回去后,于静室之中,默诵今日所授口诀三百遍,细细体悟那‘引金入体’之意。
切记,不得贪功冒进,根基若损,悔之晚矣。
去吧。”
“是,长老。” 向之礼压下心中的惊奇与兴奋,再次恭敬行礼,小小的身影退出了这幽深的大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幽暗与沉凝。
初升的朝阳恰好跃出远处的山脊,将万道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瞬间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和身上的寒意。
天地一片敞亮。
向之礼站在祠堂高大的门廊下,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骤然强烈的光线。
晨光温暖地包裹着他,但体内那几缕新生的、带着金属凉意的气流,却依旧清晰可辨,如同几条活过来的小溪,在血脉深处静静流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力量感。
他没有立刻返回后山的听松小筑。
小小的身影立在石阶上,目光扫过前方庭院。
几个负责洒扫的旁系仆役正低着头,沉默而迅速地清理着落叶和尘埃,动作带着一种被长久规训后的刻板。
他们的气息在向之礼此刻异常敏锐的感知里,显得浑浊而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他深吸了一口气,晨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
意念微动,如同在幽暗殿宇中尝试牵引那些淡金光点一般,悄然向外探去。
一种奇异的“视野”在脑海中展开。
并非眼睛所见,而是一种模糊的、由无数细微波动构成的“图景”。
他“看”到了脚下石阶的冰冷坚硬,“看”到了数丈外一株老槐虬劲枝干内缓慢流淌的树汁生机,“看”到了更远处一只早起的麻雀在檐角梳理羽毛时翅膀扇动的微弱气流……
意念继续延伸,像一张无形的、极其纤薄的网,谨慎地铺向庭院角落。
十丈。
意念触及的极限。
在那里,一个老仆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秃了毛的竹扫帚,一下、一下,费力地清扫着青砖缝隙里昨夜被风吹落的松针。
动作迟缓,带着暮气。
就在此时,一片枯萎卷曲的松针,从老仆稀疏花白的头顶上方,一根斜伸的松枝末端,悄然脱离了枝桠,打着旋儿,朝着地面飘落。
意念捕捉到了那片松针脱离枝头时极其微弱的震颤,捕捉到了它下坠时与空气摩擦产生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扰流。
“左边,三步之外,青砖缝。” 一个清晰的位置判断,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向之礼的心头。
几乎就在他念头升起的同时,那片枯黄的松针,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分毫不差地、轻飘飘地落入了老仆左前方三步之外、两块青砖狭窄的接缝之中。
老仆对此毫无所觉,依旧埋头,缓慢地扫着他脚下的方寸之地。
向之礼收回了意念。
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黑亮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和一种仿佛窥见了世界另一层帷幕的奇异光芒。
他转过身,小小的身影融入初升朝阳泼洒下的金色光瀑之中,步伐平稳地朝着后山那片被古松环抱的寂静木屋走去。
晨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也仿佛在他稚嫩的肩头,镀上了一层看不见、却注定沉重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