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那座凌霄城,那群用骨头硬扛了蒙古人几十年的汉子,他们的名头,也是你们能放在嘴边轻贱的?!”
老寨主阿罗混浊的老眼像一把柴刀,刮过每一张惶惑的脸。
“这话,今日在这竹楼里,算是一家子的糊涂账!若有一字飘到那位少年官家的耳中?”
“你们信不信,他麾下的刀,未饮鞑虏之血前,倒不介意先借几颗糊涂的人头祭旗。”
这句话比寒夜的凛冬,更让屋内的众人,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真当他送还你们的骨肉,是菩萨心肠?”
“去问问山林里的风,它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夜万余探马赤军的血,是怎么把雪地染成赤红的!”
老寨主阿罗裹挟着血腥气的告诫,如腊月寒风一般冻僵了所有人的肝胆。
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冷汗已浸湿了后襟。
阿罗看着这群被吓住的同族,失望与痛心交织,他沉重地靠回椅背,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
“瞧瞧你们那点算计……他若真如蒙古鞑子一般,扣住你们的子侄为质,派兵威逼寨门,你们除了跪地乞怜,又能如何?”
“是真觉得人家手里无兵可用,还是认定他……没有那份雷霆手段?!”
越说越是激动,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铜烟锅,朝着火塘边缘狠狠一磕。
“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脖颈上青筋凸起。
“下午人家的话,你们是没听进心里去啊!”
“人家是用一座城,一座用汉人脊梁骨撑了几十年的英雄城,来换我们僰人一个并肩的机会!”
老寨主阿罗环视众人,眼神灼灼,仿佛要烧穿他们心中的怯懦。
“你们知不知道,人家今日让出凌霄城的举动……”
“日后,要被天下那些读书的汉人听着,那些唾沫都能淹了他的名号。”
“这分量……这代价……你们掂量不清吗?!”
这一声饱含血泪的诘问,让竹楼内死寂一片。
连屋外把风的阿大与阿二,这两个僰人汉子,也悄然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过眼眶。
阿罗喘息着坐下,胸膛剧烈起伏,方才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语几乎耗尽了他这老迈身躯的气力。
突然,头人波石猛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他身材壮硕,动作间带着山豹般的矫健。
他几步跨到阿罗面前,声音洪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阿罗老哥,我这条命,当年在深山老林里,是你从猎豹爪牙下硬生生抢回来的。”
“我波石活这么大没什么大本事,但恩情是什么玩样,到死都不敢忘。”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你既然认准了,要跟着这位大宋官家干,我波石,跟定你了。我的寨子,我的族人,绝无二话。”
说罢,他转向方才闹得最凶的头人,眼神变得狠厉,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黑郎,你听好了,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
“往后若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亡国’这两个字,辱及官家……别怪我波石不顾同族情分,跟你白刃见红,不死不休。”
波石犹自觉得这话不够,粗壮的手臂猛地指向窗外,指向那片被夜色笼罩、但所有人都知道方向的山峦。
“你瞪大眼睛看清楚,那座城!凌霄城!它还在那儿立着!”
“蒙古鞑子打下来了吗?!亡什么亡?!”
“闽地那块的刺桐城,是不是被人家打下来了?!”
声音越来越高,他好似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
“老子可听那些镇上集市里做买卖的人讲,人家官家一打下刺桐那样的富庶之地,转头就为了救援在漳州路断后、被困山林的几千畲家兄弟。”
“亲自带着兵,硬撼数万蒙古鞑子,不但宰了那蒙古什么宗亲大帅,更把鞑子那让人闻风丧胆的怯薛军给宰个干净。”
“这是什么?这不是胆量!这是义气!是担当!”
波石粗糙脸庞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黑郎脸上,语气笃定。
“这样的天子,这样的官家。”
“日后若我们僰人遭了难,他会袖手旁观?老子第一个不信!”
他的这番带着血性和过往恩义的表态,极具感染力。
有了他带头,原本就意动、或因阿罗之言而羞愧的头人们,纷纷出声附和。
“波石兄弟说得在理!”
“阿罗大哥,我们寨子也愿意!”
“干了!总好过被鞑子一点点啃光!”
竹楼内,一时群情激昂。
黑郎孤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他看着屋内,除了身边一两个相熟的头人,大部分头人显然已被说服。
各位头人眼神中的坚定,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猛地,他抬起厚重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让喧闹为之一静。
黑郎的脸颊一下红肿,却不管不顾,对着阿罗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劲儿。
“是我黑郎猪油蒙了心,说了混账话!对不住了,阿罗老哥!”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波石和其他头人,声音沉郁却不再犹豫。
“咱们僰人,既然要干……那就一起干!是死是活,鸟朝上!”
这一刻,松散的人心,终于在恩威、情理与血性的交织中,被强行扭成了一股绳。
老寨主阿罗看着眼前这一幕,深深吸了一口气,疲惫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