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上,秋日暖阳漫过峰峦,林间虫鸣鸟语,一派生机。
高安寨议事大堂中,得胜归来的闽军将领虽面有得色,却皆敛声屏息,压抑着盎然兴奋。
只因数月被困、今日终得一胜的畅快,被主位之上官家赵昺肃穆的神情悄然压下。
若在平日,由闽王陈吊眼主持局面,此时必是一面抚恤伤亡,一面大摆庆功宴犒劳弟兄。
然而今日不同,赵昺第一句问的,不是战功,而是伤亡。
“伤亡如何,三官将军?”他语调沉静,却透出真切关怀,打破了大堂中的沉寂。
负责此次撤军与伤员安置的陈三官立即出列,拱手回应:“启禀官家,此役我军突袭得手,伤者约千余人,阵亡一百二十三人…官家放心,皆已尽数带回,无一人遗落敌营。”
许夫人蕙质兰心,见状在旁便温言宽慰:“官家心怀宽仁,实乃寨中军民之幸。且古来征战几人回?您能提前安排三官将军妥善接应,才得以如此周全。”
赵昺听言,苦笑一下,轻声道:“许夫人所言谬赞,朕只是心中不忍。此番之后,寨中只怕又多许多缟素之家、泣泪之人。”
此番布置倒不是他顾虑周全,乃是这个年头与元军交锋,谈何互换俘虏与阵亡将士可言,只有臣服或者全歼,无幸免之说。
他语气微顿,目光扫过堂下众将。众人原本因得胜而暗藏心底的雀跃,也被这番话染上沉痛,纷纷低头肃容。
赵昺当然不忍拂了这群刚打胜战的将士雄心,旋即朗声续道:“陈王,这些皆是随你多年生死与共的同袍,务必妥善抚恤,厚葬阵亡弟兄。”
陈吊眼早已敛去昔日骄纵独断,此时身形挺拔如松,沉声应道:“官家放心。伤亡弟兄的家眷老小,寨中上下必视若亲人,终生照料。”
赵昺闻言神色稍霁,阴霾略扫,转而望向陈吊花,肃容道:“吊花将军,下一步我军该如何行止,请你下令。”
身形矫小、英气不输男子的陈吊花应声起身,清脆利落的声音霎时响彻议事堂:“诸位弟兄,我军撤退之时,蛰伏林间的畲兵皆已发现那叛徒黄华,竟率麾下头陀军出现在元军阵中。”
她话音一落,堂中顿时一片哗然,畲汉众将皆是怒目圆睁,纷纷痛骂此僚。
“这盐夫该死!贪慕虚荣、背信弃义!”
“枉我等昔日还替他挡过刀箭……呸!”
“再见面时,必斩其首,悬寨示众!”
陈吊花静候众人情绪稍泄,才抬手压下喧哗。
待堂内重新安静,她继续掷地有声道:“元军历来睚眦必报,我等又何尝不是?彼既受我军重击,不日必进山报复。”
“但我军据天险、占地利,有何可惧?然则有黄华这叛徒引路,往日那些隐于林间的秘径险道,只怕再难藏匿。”
这番话再度引发骚动,却在闽王陈吊眼一声“肃静!”的喝令中戛然而止。
陈吊花闻声立马向兄长投去感激一瞥,陈吊眼亦微微颔首,目光投去信任与鼓励——自家妹妹,他不撑持,谁撑持?
陈吊花正立于堂中,声音清亮,铿锵有力:“如今地利已失大半,外围哨寨皆已暴露,再分兵驻守徒增风险。”
“因此,末将认为我军当立即收缩防线,集主力退守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的核心山寨!”
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
“趁诸位弟兄此前下山杀敌之机,我已安排军民分迁至水篆畲、梅泷长窖等各处险要据点,分别保障粮草、充当前哨、安置妇孺。”
“先前几十余寨看似散落,声势浩大,实则首尾相顾不及,我军只需固守这五大要寨,便能以静制动。”
“待入冬之后,漕运艰涩,元军粮草辎重必难为继…那时,再是我军下山出击、重挫元军之良机!”
陈吊花一番分析条理清晰、对策果决,字字珠玑,听得堂中畲汉诸将纷纷颔首,面露信服之色。
此时,赵昺适时开口,声音虽不高,却自有一番威仪:“吊花将军所言战略,朕亦认同。诸位若有异议,此刻皆可直言不讳,朕恕无罪。”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将,见上下一心,皆无异议,便一锤定音道:“既委吊花将军谏言此策,她之军令,便如陈王之令、如朕之旨:诸将须当凛遵,不可怠慢。”
话音一落,堂中一众畲汉将齐齐抱拳,甲胄锵然,慨然应声:“诺!官家!但听吊花将军之令!”
声震梁宇,再无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