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家,但得温饱足矣。家国山河之思……对他们而言,太过沉重了。”
文天祥闻言,望向码头上为生计奔波的人影,抚须沉吟:“公子见解超凡,文某受教。然如今天下,何处可见太平?”
“那些降元的汉人士族与地主,只求家族显达;元廷官吏但求税银足额,便纵容他们欺压底层——百姓之苦,何曾休止?”
他语气转沉,有些怒意:“忽必烈推行以汉治汉之策,正是看准汉人地主私心作祟。那些世侯望族助纣为虐,所谓家国大义,若再无人谈及,亡国之心,就真真要死了。”
一旁尉三郎见二人似要辩论,赶忙缩至也儿吉尼身侧,留出空间。
也儿吉尼则是立马眼观八方,身影拦在二人周边,谨防屑小之辈觊觎。
赵昺并未立刻回应,迎风负手望向粼粼河水。
晚风拂动二人衣袂,簌簌作响。
“文公是觉得吾太过心软?”他望着码头攒动人影,忽转话锋:“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文公于邵雍先生此言,可有所得?”
文天祥微微一怔。
官家自幼长于乱世,重臣或莽或诈,何人曾教他这些?
张世杰一介武夫,陈宜中工于权术,更无人有心教导这位仓促登基的少年君主理学深义。
他愈觉眼前少年天威难测,仍恭声答:“邵尧夫先生所作《渔樵问对》,深明天地万象之理。其曰‘不以我观物,而以物观物’,澄明客观,臣素来敬服。”
赵昺目光深远,缓缓接道:“是啊,文公。鱼为饵亡,人因鱼利——何来立场之别?”
“你所言汉人士族、世侯之辈,不过审时度势、各逐其利,又何须怪其行事?”
他声转沉凝,继续说道:“火无体,待薪为体;薪无用,待火为用。天下之事,皆同此理!”
“而今鬼魅横行,岂不早已道尽?”
文天祥越听越是心惊,急欲辩驳回应,“公子,水至清则无鱼,然如今世道已是一潭污浊!”
“邵先生亦言:治世重实干,生廉让之风;乱世尚空谈,引诡诈横行!”
他语气恳切,劝慰说道:“名者实之客,利者害之主。逐虚名则失实,贪私利则招祸啊!”
“哈哈哈…”赵昺闻言,朗声一笑道:“文公多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忽必烈既以汉制汉,吾辈为何不能效其手段,切中利欲之要害,以图大事?”
他侧首看来,目光清冽,道出另一层深意:“行军打仗,非止需善战之将,更需钱粮辎重为后盾。岂能仅凭一口空言,或仗着吾这身名头唬人?”
“公子岂可自贬!”文天祥一听,立马肃然打断,“乱世行事固可权变,然您天潢贵胄,万不可轻贱其身呐!”
“回去吧,文公。”
“这十三朝烟雨、千年帝墟的残影,既已凭吊,便不必再徘徊。”
“早日与陈吊眼会合,方是要事。吾已有些急不可待了。”
赵昺落下最后一句,不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好。
文天祥默然叹息,终是举步相随。
也儿吉尼与尉三郎见二人语毕,亦匆忙跟上。
夜色昏茫,秋风拂过残旧的街肆,掠过漕渠幽暗的水面。
远处胡饼炉火明灭,驼铃零落,更衬得这曾为“天下之中”的东都洛阳一片苍凉。
天下之治乱,于洛阳之盛衰;洛阳之盛衰,于园囿之兴废。
贾谊献策、杜甫忧民之地,如今只在漕运码头的喧杂和异域商队的影迹间。
在元廷治下,留下最后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