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五位老实巴交的山民听得频频点头,脸上显出激动之色,低低地交头接耳起来,搓着皲裂的手指,显然对文天祥的提议大为认同。
只是碍于孙匠户的威势和眼前这陌生贵人的气场,一时还不敢大声附和。
孙匠户嘴角却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那笑容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瘦削的脸上。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豁口的碗沿,发出沉闷的响声,打断了那点微弱的赞同声。
“文先生。”他语带讥诮,目光如锥,直刺文天祥。
“听你这腔调,见识,想必是从南边那富庶之地避祸过来的吧?”
“俺们山野粗人,听不懂太多弯弯绕。你刚才说‘是真是假皆有’,那‘假’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俺倒想听听,你不妨也说道说道!”
“南边”二字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
刚才还因为抱团御敌而略显兴奋的山民们,脸上的激动瞬间冻结,眼神中的认同也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霾。
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赵昺提起粗陶水壶,向碗中倾倒山泉时,那清冽的水流声。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哈哈哈哈哈!”
文天祥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那笑声坦荡豪迈,仿佛要冲散这因“南边”二字而陡然升起的无形高墙。
他放下碗,双手虚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诸位乡亲,切勿多虑!文某所指‘假’者,并非其事本身有假,而是…”
他语气稍微停顿,目光坦然迎向孙匠户锐利的审视,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在木屋中回荡:“此事并非孙老汉起意牵头,实乃文某出于此心此念,自行其事!”
“本意借孙老汉之名,相邀诸位壮士共聚一堂,共商大计罢了!此乃假托之名,非假托之事!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哦?”孙匠户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文先生这番‘天地可鉴’、‘同气连枝’的文绉绉话头,在江南那温柔富贵乡里说道说道也就罢了。此地……”
他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
“俺们不过是一群为了活命,不得不落草钻山的野人、匪徒!耳朵根子粗,心早已如山林石头一般,您这些个漂亮话,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也落不进俺们这糙石头心上!”
他的话音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文天祥精心铺陈的“大义”之上。
一直端坐观望的赵昺闻言,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孙匠户这辛辣的嘲讽只是拂过山岗的微风。
然而,就在这刹那的寂静里,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转向了身旁的文天祥。
几乎在同一瞬间,文天祥那沉稳的视线也迎了上来。
两道目光在弥漫着猜忌与烟尘的空气里无声交汇,短暂相接。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但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对视中,一种了然于胸的默契已然达成。
孙匠户的反应,山民们那几乎写在脸上的疏离与隔阂,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也恰恰印证了刚才那场关于“南北心墙”的沉重剖析。
那几位庄稼汉出身的山民,虽然不敢像孙匠户这般直接顶撞。
但眼神里的那点微弱的认同之光,在孙匠户这番“糙石头心”的论调下,明显黯淡、飘忽起来。
他们或低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垢的鞋尖,或不安地挪动屁股下的条凳,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显然孙匠户那番话头,才更贴合他们这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野人”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