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余下文天祥依旧朝南端坐、如亘古石像般的身影。
南壁高窗漏下的一束光,恰如天意般落在他身上。
尘土在光柱中浮沉,映得那黝黑面容如铜铸,尤其一双眸子,在昏暗牢房中竟似燃着幽火,灼灼生辉。
日影西斜,门外的狱卒正将烧红的艾绒备好……
末时三刻,兵马司监狱正门。
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缓缓停在森严的狱门前,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马车四周,十余名蒙古铁骑肃然拱卫,虽人数不多,却个个眼神冷厉,腰挎弯刀,浑身透着久经沙场的煞气。
兵马司的北地驻军见状,按律上前查验令牌后沉默退开,只远远观望,任由这群蒙古精锐骑兵控住场面。
今早,那位曾对阿合马谄媚逢迎的指挥使木速忽里并未现身——区区一名罪妇探监,岂值得他亲自相迎?不过遣了个典狱官出来应付。
若阿合马知晓此事,只怕更要冷笑此人鼠目寸光,官运止步于此,再难寸进。
马车帘幕微动,先踏出的是一双瘦削的手,指节分明,略显苍白。
随即,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子低头钻出,一身灰褐布衣,腰间悬着算盘,活脱脱是个不起眼的账房伙计。
他站稳后,恭敬地回身,伸手搀扶。
紧接着,一只素白的手搭上他的腕子,欧阳氏缓缓步下马车。
她面容憔悴,却仍维持着世家夫人的仪态,脊背挺直,目光沉静。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煎熬。
没人注意到,那账房伙计始终低垂着头,唯有扶欧阳氏下车时,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当目光扫过狱门高悬的蒙文匾额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更深地躬下腰背。
此人便是赵昺无疑,至于他为何会在此?
此事源于柳娘的书信。
那封试探性的请求,最终递至阿合马案头,导致他决定一早前往兵马司监狱探视文天祥的近况。
在探监返回府邸后,阿合马想起方才文天祥的那些冷嘲热讽,心下是一阵不痛快。
他冷笑一声,命人前往郝祯府邸令其让欧阳氏前往监狱探视文天祥,并安排人手紧盯,以防节外生枝。
并严令其将探视时间,安排在文天祥受刑之后。
阿合马倒要看看,那位硬骨头的文山公!见了家眷,还如何嘴硬!
郝祯本欲派遣亲信,恰逢色目商人阿卜杜勒登门献宝,见状便谄笑道:“何须劳动郝左丞大驾?不如让小人商行的伙计随行,回来一五一十禀报便是。”
说罢,他掀开一箱金银,珠光宝气晃得郝祯眯起了眼。“郝左丞……请看…”
阿卜杜勒压低声音,“文天祥家眷在揽月阁这些时日,金银如流水,这箱不过是给大人的茶水钱。”
郝祯抚掌大笑,当即应允。
阿卜杜勒躬身退下,转头便差人去寻陈先生。
可谁曾想,陈宜中一早听说那位礼部尚书又去到揽月阁二楼,他便急不可耐前往与留梦炎再次针锋相对,根本无暇顾及此事。
商行后院,只剩赵昺一人。
于是,阴差阳错之下,这位本该沉在崖山海浪的少年,竟决定亲自踏入了虎穴。
若陈宜中事后知晓,只怕要怒斥阿卜杜勒胆大包天;而阿卜杜勒,怕是连腿都要吓软。
但此刻,无人知晓。
烈日灼灼,赵昺低眉顺眼,跟在欧阳氏身后,一步步走向那幽深的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