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师文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咀嚼着难以下咽的苦果,“纵有金山银海,又如何?终日算计锱铢,迎来送往,尽是些阿谀奉承、唯利是图之辈!何曾有过半分风骨?半分…清流气象?”
他越说越激动,眼中甚至泛起一丝水光,那是长久以来身份认同撕裂带来的痛苦。
隔壁雅间,赵昺屏息凝神,将蒲师文每一个字、每一丝情绪波动都收入耳中。
他心中飞速判断:这份对商贾身份的极度唾弃、对宋朝文风的深切向往、以及身份带来的痛苦纠结,绝非作伪!陈宜中的判断是对的,此人确有其特殊性。
陈宜中见火候已到,并未继续煽风点火,反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理解和劝慰:“蒲公子此言差矣。老夫漂泊半生,深知世事艰难。商贾之道,亦是营生,本无贵贱。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清朗了几分,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士人的风骨,“然,无论身处何境,心中那份对‘义理’的持守,对‘风骨’的向往,却不可丢!譬如那文山公(文天祥),身陷囹圄,矢志不渝,此等气节,方为天地间至大之丈夫!令老夫这等苟活于世之人,每每思之,羞愧难当,却也…心向往之!”
他巧妙地、极其自然地,将话题引向了文天祥,并以一种“自愧弗如却心向往之”的姿态,观察着蒲师文的反应。
蒲师文听到“文山公”三字,身体明显一震!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崇敬,有痛惜,有向往,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没有接话,只是紧紧握着酒杯,指节微微发白,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这无声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说明了问题!
陈宜中何等老辣?他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但他知道,初次接触,火候已足,再多言反而可能画蛇添足,甚至引起对方警觉。
“唉,人老了,话便多了些,蒲公子莫怪。” 陈宜中适时地露出歉意的笑容,端起酒杯,“今日能与公子畅谈故宋风物,聆听公子高见,实乃老夫此行一大快事!这杯酒,敬公子雅量!”
蒲师文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激荡中,闻言连忙举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陈老言重了!能听陈老讲述临安旧事,晚辈…受益良多!获益匪浅!”
他看向陈宜中的目光,已从最初的客套,变成了真切的敬重和一种…找到知音的亲近感。
陈宜中见好就收,又闲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海贸趣闻,便以不胜酒力、不敢耽误公子贵人事忙为由,主动结束了这次会面。
蒲师文虽意犹未尽,但也知初次见面不宜久留,客气地告辞,并言道“改日再向陈老请教”。
送走蒲师文,雅间重归寂静。
隔壁的赵昺轻轻推开虚掩的隔门,走了进来。
他脸上依旧带着账房先生“赵昀”的木讷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锐利而复杂的光芒。
陈宜中转身,对上赵昺的目光,无需多言,两人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公子,”陈宜中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笃定,“此子…可用!其心向故宋,仰慕文山公风骨,憎恶自身处境,情真意切,绝非作伪。只是…”
他顿了顿,“其心志是否足够坚定,能在关键时刻担起那泼天干系,还需…再试,再观。”
赵昺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泉州港的万家灯火,声音平静无波:
“知道了。按计划…‘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