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懵懂地点头,专注地舔着碗沿。
这几口粥,或许微不足道,却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民间的极端困苦,也让“闯王”、“大顺”这些曾经与“杀戮”、“劫掠”联系在一起的名号,在部分秦州百姓心中,第一次与“活命”、“恩惠”产生了微弱的联系。
人心,在这热粥的蒸汽中,开始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顾君恩带着吏员们高效地运转着,试图在这片新的土地上,为大顺政权重新扎下微弱的根基。
秦州,这座古老的城池,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慌之后,逐渐陷入一种复杂而观望的平静之中。
而对于李自成和他的大顺军来说,漫长的流窜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驿站,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些安定军心、收取民心的举措,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脚下这片土地,或许不仅仅是一个驿站。
正月十五之夜,秦州原明朝兵备道衙门,现被设为临时皇宫,灯火通明。 李自成设宴款待一路追随至此的核心文武将吏。
虽然菜肴远不及当年在北京皇宫里的珍馐,多是些陇右本地的牛羊肉、山野干货,酒也只是寻常的烧刀子,但比起一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日子,已算是难得的丰盛安稳。
几轮酒下来,气氛渐渐热烈,但端坐主位的李自成,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带着几分酒意后的感慨与沧桑。
他举起粗糙的陶碗,环视麾下这些面容大多饱经风霜的老兄弟,声音有些沙哑:
“诸位弟兄,今日我等能在这秦州城里,安安稳稳地过个年,有屋住,有酒肉……不容易啊!”
他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烧酒,喉结滚动,继续道:
“额这心里头,总想起两年前,从北京城撤出来的时候……那时候,后面是吴三桂领着辫子兵像狼一样撵着,要不是……要不是二虎兄弟!……”
他提到“二虎兄弟”时,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情绪波动。刘体纯曾经苑谏不要北上山海关,是他一意孤行,铸成大错。
“是二虎兄弟,带着他那些人,在京城死战,硬是挡住了吴三桂和清兵三天!用血,给咱们换来了撤出来的时间!这份情义,这份功劳,咱们不能忘!永远都不能忘!”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田见秀、刘芳亮等老将都放下了酒杯,面露凝重与追忆之色。那场惨烈的撤退,是所有人心中不愿轻易触碰的伤疤。
李自成语气愈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反思,这也是他第一次当众涚道:“当初在河南、湖广,咱们被鞑子打得站不住脚,前途茫茫,也是二虎兄弟,写信给额,劝额西进占领汉中。尚可喜、耿精忠围上来的时候,还是二虎兄弟,劝我们出阳平关,说这边另有天地……当时额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二虎兄弟,又给咱们指了一条明路啊!
若非至此,我等恐怕还在陕南与鞑子苦苦纠缠,生死难料……”
他这番充满感情的话,让在座众将心中都深受触动。他们习惯了闯王的叱咤风云和决断狠厉,很少见到他如此直白地流露出对过往的追忆和对某人的感念,尤其是对那个如今在山东搞得风生水起的刘体纯。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席间蔓延,有对过往峥嵘岁月的怀念,有对刘体纯的几分感激,也有对当前处境的深思。
见气氛已然烘托到位,一直静坐旁观的顾君恩适时起身,拱手道:“陛下感念旧情,不忘功臣,实乃我等之福。刘将军确非常人,不仅重情义,更有安邦定国之远见。吾近来多方探听山东消息,听闻其不仅在军事上屡有建树,大败清军,更在于内政民生上,别开生面。”
他看向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说道:“据闻,刘体纯在山东大力兴办所谓‘实业’,建起诸多使用水力、甚至那传闻中‘蒸汽’之力的大作坊,制造火器、船舶之外,更有窑火、炉火日夜不停,瓷器、铁器又便宜又好,行销四方,获利极丰!
其借此充实府库,厚饷养兵,更新军械,故能以一隅之地,抗北虏,拒郑家,稳如泰山。此乃富民强军之根本,非一味劫掠征战可比啊!”
顾君恩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在座的将领,大多出身草莽,习惯了“吃粮当兵,打破城池享福”的模式,何曾想过可以通过经营“实业”、制造货物来赚钱养兵,实现长久发展?
刘体纯的这套做法,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田见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若真如顾先生所言,这倒是一条……长治久安的路子?”
就连一向以勇猛莽撞着称的郝摇旗也挠了挠头道:“乖乖,烧窑还能烧出强兵来?这二虎……脑袋是咋长的?”
李自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重重地将酒碗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又开口道:“顾先生说得对!咱们以前那套,打下一城,吃光抢光再换一城,不是长久之计!看看如今,二虎在山东站稳了脚跟,咱们到了这秦州,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
从今往后,咱们也要学着二虎兄弟的法子,在这里扎下根,好好经营,让弟兄们有地种,有衣穿,让咱们大顺的旗号,真正在这陇右之地立起来!”
不得不承认,经过两年的沉默和反思,李自成的思想终于有了变化。
一句话,这个邮差出身的人是个极端聪明的人。谁看轻了他,都会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