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内的压抑与郑芝龙内心的煎熬,在正月末达到了顶点。
就在他对着地图枯坐,对北上谈判的人选与条件举棋不定之际,一封没有署名、火漆密封的信函,由一名看似普通行商模样的人,通过郑芝豹暗中转交到了他的手中。
信的内容很短,字迹却透着一种熟悉的、久居上位者的雍容气度:
“一官吾兄台鉴:关山阻隔,久疏问候,然乡音未改,故土情深。闻兄近日或有烦忧,弟心戚戚。闽浙交界之分水关,地势险要,风光别致,可为叙旧佳处。若蒙不弃,三日后午时,关帝庙内,煮茶以待,共叙乡谊。知名不具。”
落款处空无一字,但郑芝龙捏着信纸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这语气,这笔迹……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洪承畴!那个与他同出闽南,却早已高居大清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深受摄政王多尔衮倚重的“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
洪亨九此时送来这样一封密信,其意不言自明!郑芝龙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清廷,这个他一直以来或明或暗保持距离,甚至时有摩擦的北方巨兽,终于在此刻他最为虚弱的时候,伸出了橄榄枝!
去,还是不去?
郑芝龙在书房内独自徘徊了整整一夜。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与清廷勾结,这是形同叛逆,一旦泄露,他在隆武朝廷中将再无立锥之地,甚至可能被天下汉人唾骂。洪承畴本人就是前车之鉴!
可是……不去呢?北有刘体纯这头新崛起的恶狼,夺其弟,毁其舰,索赔巨款,步步紧逼;南有黄道周等清流鼓噪朝廷,意图削其权柄;内部人心浮动,流言如刀,“天兆”示警……郑家这艘大船已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仅凭自身,如何渡过此劫?
清廷势力庞大,若能得其支持,或许……或许能缓解眼前燃眉之急,甚至借力抗衡刘体纯?
“共叙乡谊……”郑芝龙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嘲讽的冷笑。
乱世之中,哪有什么纯粹的乡谊?不过是利益权衡下的说辞罢了。洪承畴看中的,是他郑家虽遭重创,但仍在闽粤沿海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那支尚存骨架的水师。
而他自己,需要的或许是一个喘息之机,一个可能的靠山,或者……一个摆脱目前绝境的筹码。
风险巨大,但诱惑同样巨大。最终,对家族存续的担忧,以及对摆脱目前困境的渴望,压倒了对身后名的顾虑。他郑芝龙本就是海盗出身,讲究的是实力和生存,而非那些虚无缥缈的忠义名节。
“备马!选二百名最可靠的亲兵,轻装简从,明日随我出城‘巡边’!”天亮时分,郑芝龙做出了决定,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
几乎在郑芝龙收到密信的同时,远在南京的洪承畴,也刚刚阅罢一封来自北京的六百里加急密信。
信是内阁大学士范文程亲笔所书,内容言简意赅:“登莱之变,刘寇水师骤强,已成心腹大患。郑氏新败,惶惶如丧家之犬,此乃天赐良机,招抚郑芝龙,既可断刘寇一臂,亦可为我朝所用,经略东南。摄政王意已决,望亨九兄相机行事,务必促成。若能得郑氏水师,则东南半壁可定,海疆威胁可缓。事急从权,可许以高官厚禄,不必吝啬。”
洪承畴放下密信,长长吁了口气,目光深沉。
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刘体纯的异军突起,尤其是那神秘而强大的水师,完全打乱了清廷的战略部署。
原本指望郑家牵制甚至剿灭刘体纯,如今却成了郑家自身难保。此消彼长之下,来自海上的威胁已迫在眉睫。招抚郑芝龙,不仅是削弱刘体纯潜在的盟友,更是为清廷自身获取一支宝贵的水上力量,至少,要阻止这支力量完全倒向刘体纯。
他选择分水关,此地处于闽浙交界,三不管地带,会面不易引人注目。以“乡谊”为名,既可降低郑芝龙的戒心,也便于试探其真实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