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一张明黄绢帛上奋笔疾书,字迹凌厉如刀,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谕制将军李过:朕提王师讨逆,血战关前,尔留守京师,责任非轻!然尔竟罔顾朕意,擅启罪将刘体纯,私授重兵,委以城防重任!此乃目无君上,僭越擅权!刘体纯前罪未赎,复掌兵柄,更于火药局秘造凶器,其心叵测!尔欲效洪承畴辈,养虎遗患乎?”
“着尔接旨之日,即刻收回刘体纯兵符印信,解除其德胜、安定二门防务!将其所部五千人马,就地解散,分隶各营!刘体纯本人,锁拿至留守府看押,待朕回京亲审!火药局所造一应器物,悉数封存,不得擅动!若有违抗,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京师安危,尔当深省!再行悖逆,国法难容!钦此!”
写罢,李自成在落款处狠狠盖上随身携带的永昌皇帝玉玺。
他将圣谕卷起,塞入信筒,火漆封死,交给那名信使,然后吩咐道:“换马不换人!六百里加急,即刻返京!将此谕旨,亲手交予李过!不得有误!”
信使接过那仿佛有千钧重的信筒,感受到闯王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怒火,浑身一颤,连滚爬爬地冲出大帐,跨上早已备好的快马,绝尘而去。
李自成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胸中怒火翻腾,再看向前方胶着的战场,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牛金星的密报,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心中,让这场关键之战,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北京城,制将军府。
李过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城内日益紧张的粮秣调配和流言弹压。
连续几日,他最多一天睡两个时辰。
山海关方向胶着的战报让他忧心忡忡,对刘体纯的倚重也愈发加深。他刚刚又批下了一批精铁和硫磺的调拨单,送往火药局。
突然,亲兵统领面色凝重,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个沾满尘泥的信筒,大声喊道:“将军!山海关……六百里加急!大王亲笔谕旨!”
李过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抢过信筒,颤抖着手指掰开火漆,抽出那卷明黄绢帛。
展开一看,那朱砂写就、字字如刀的斥责和命令,如同惊雷般在他头顶炸开。
“罔顾朕意……僭越擅权……欲效洪承畴……养虎遗患……锁拿看押……解散所部……封存器物……格杀勿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过的心上!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从何说起?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是闯王的斥责。
追随闯王,苦战十几年的刘体纯,竟然要像罪犯一样处置!
巨大的委屈、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痛苦万分。
他启用刘体纯,完全是为了京师安危,为了给闯王留条后路啊!
牛金星!一定是牛金星这厮进了谗言!
李过猛然醒悟。
“快!快备马!去火药局!”李过声音嘶哑地吼道。
他必须立刻找到刘体纯,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闯王的怒火如此之盛,他该怎么办?
西城火药局,此刻的气氛却与李过的惊慌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座森严壁垒下的精密精密兵营。
几天前,刘体纯便已未雨绸缪,将那五千精兵彻底打散重组,按照功能和武器,编成了全新的战斗序列:
火铳营(一千二百人): 核心战力,装备修复好的鸟铳、三眼铳及定装药包弹丸,日夜操练三段击轮射,硝烟味终日不散。
掷弹营(八百人):臂力强健者组成,专司投掷掌心雷、火油雷及燃烧瓶。训练场上,陶罐铁球呼啸破空,落地炸开团团象征性的白灰。
刀盾营(一千五百人):重甲步兵,持大刀厚盾,负责近战肉搏、掩护火铳及固守工事,刀盾撞击声铿锵有力。
骑侦队,三百人: 精选善骑者,配轻甲快马,负责外围警戒、斥候探报及快速机动支援,马蹄声在局外空地急促响起。
辎工营,一千二百人:由部分原亲兵和所有工匠组成,负责火药、武器生产运输,工事抢修,后勤保障,是整个体系的根基,锤打锻造之声昼夜不息。
亲兵队,二千人,皆是重甲骑兵,一人双骑,这是刘体纯的总预备队。
各营指挥官及骨干什长、伍长,清一色由刘体纯从原两千亲兵中挑选的绝对心腹担任。一张由忠诚和共同利益编织的无形大网,早已牢牢掌控了这支焕然一新的部队。
当李黑娃将山海关密探传回的、关于圣旨内容的消息低声禀报时,刘体纯正站在校场边,看着火铳营进行最后一次齐射演练。震耳欲聋的爆响过后,白烟弥漫。
“知道了。”刘体纯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明日天气。
他目光扫过校场上按新编制肃立、杀气内蕴的各营官兵,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打乱建制?解散分隶?牛金星和李自成想得太简单了。
这支部队,早已烙上了他刘体纯的印记,其筋骨血脉,岂是一张纸能轻易拆散的?
“传令各营主官,”刘体纯对李黑娃道,“德胜门、安定门防区,按甲字预案,即刻进入一级战备!外松内紧,没有我的狼头令牌,天王老子的调令也当放屁!擅离阵地、惑乱军心者,其主官有权立斩!火药局封闭,许进不许出!擅闯者,杀!”
“得令!”李黑娃眼中凶光一闪,转身飞奔传令。
当李过心急如焚地带着圣旨和一队亲兵赶到火药局大门外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彻底沉入谷底。
大门紧闭,铁闸落下。墙头垛口后,人影绰绰。不再是散乱无章的守卫,而是按兵种清晰配置的防御。与他惯常见的截然不同。
垛口后,是火铳手冰冷的铳口,引线已然装好。
墙腰射孔处,隐约可见掷弹兵手中紧握的、引信外露的掌心雷和火油雷。
大门两侧高台,刀盾兵厚重的盾牌并列如墙,长刀寒光闪烁。
墙内更传来轻微而密集的马蹄声,显然有骑兵在待命机动。
整个防御体系层次分明,森然有序,透着一股绝非乌合之众能有的冰冷杀气。
这还是他们大顺军吗?李过突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与他上次来时那种热火朝天却略显混乱的备战氛围,已是云泥之别。
李过看到,李黑娃的身影在门楼上出现,并非上次的抱拳,而是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开门!本将李过!奉旨前来!”李过强压心中惊骇,高举手中明黄圣旨,高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门楼上李黑娃清晰冷硬、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制将军恕罪!刘将军有令,大战在即,防务紧要,无他本人狼头令牌,任何人不得擅入防区!违令者,以敌袭论处!请将军稍候,末将已派人通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