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时不时地停下来,透过单向玻璃,狠狠地瞪一眼审讯室内那个稳如泰山的身影。
旁边负责记录的林华华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他。
“侯局,您……您消消气。”
“气?”
侯亮平猛地转过身,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我能不气吗?”
他指着玻璃另一边的赵立冬。
“人证物证都砸在他脸上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跟我讲法律程序。”
“那个被他收买的杀手,已经全部招了,指名道姓就是他主使的。”
“杀人动机,交易细节,一清二楚!”
“可他呢?他居然反问我,证据链是否形成了闭环!”
侯亮平气得胸口起伏,感觉自己一身的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
“我看,干脆直接把他批捕,送检察院算了!别审了,浪费时间!”
观察室的门,就在这时被轻轻推开。
祁同伟走了进来。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侯亮平的抱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华华见到他,赶紧站起身。
“祁厅长。”
祁同伟对她微一点头,示意她坐下。
他走到审讯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侯亮平那张因愤怒和羞辱而憋得通红的脸上。
“亮平啊。”
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玩味。
“这才哪到哪儿,你就撑不住了?”
“硬骨头,以前没啃过?”
侯亮平一愣。
他没想到祁同伟会是这个反应。
不应该是同仇敌忾,一起痛骂赵立冬的无耻吗?
祁同伟笑了笑,身体向后靠去,姿态闲适。
“你以前在最高检,办那个小官巨贪的案子,两个亿,确实风光无限。”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侯亮平内心最骄傲也最薄弱的地方。
侯亮平的脸色变了。
那个案子,是他履历上最光辉的一笔,也是他空降汉东的资本。
“可你想过没有,那两个亿的赃款,最后追回来了多少?钱的真正去向查清了吗?”
“那个小官背后,难道就干干净净,一个人都没有?”
“你深究过吗?”
一连串的问话,让侯亮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功绩,在祁同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变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真相,原来,不过是揭开了冰山的一角,就沾沾自喜。
他以为自己看透了官场的黑暗,原来,他连门都还没摸到。
看着侯亮平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祁同伟眼底闪过笑意,随即又迅速隐去。
火候差不多了。
是时候,给他添一把柴了。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表情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声音也压得极低。
“就在刚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侯亮平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
祁同伟的目光变得锐利,死死盯着侯亮平。
“你猜猜,是谁打来的?”
不等侯亮平回答,他自己公布了答案。
“赵瑞龙。”
侯亮平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让我放了赵立冬。”
祁同伟的声音冰冷。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旁边记录的林华华都吓得一哆嗦。
这一声,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总算是明白了!”
祁同伟站起身,状似愤怒地来回踱步。
“我说这赵立冬怎么敢这么有恃无恐!怎么敢这么嚣张!”
他停下脚步,一拳砸在单向玻璃上,指着审讯椅上依旧闭目养神的赵立冬,对侯亮平低吼道。
“因为他背后有人!有人在给他撑腰!”
侯亮平彻底被镇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根本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他的学长,汉东省公安厅的厅长,也面临着来自京州的巨大压力。
那可是赵瑞龙。
那可是副国级领导人的儿子。
祁同伟竟然敢直接拒绝他。
竟然敢为了这个案子,硬扛这种压力。
一瞬间,侯亮平感觉自己胸中那团被浇灭的火,又重新燃起了火星。
他看着祁同伟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紧握的拳头。
一种名为“同志”的情感,油然而生。
“师兄……”
侯亮平的声音有些干涩。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像是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转过身,拍了拍侯亮平的肩膀。
“亮平,这个案子,已经不是赵立冬一个人的案子了。”
“这是我们跟盘踞在汉东上空那股黑恶势力的正面交锋。”
“我们退一步,汉东的天,就更黑一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你怕吗?”
祁同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考验,也带着期许。
侯亮平猛地挺直了腰杆,胸中的火焰熊熊燃烧。
他看着祁同伟,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怕!”
“师兄,我明白了!”
“不把赵立冬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我们绝不收兵!”
祁同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侯亮平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
只有这把最锋利的刀,毫无顾忌地冲在前面,他才能在后面,从容地布置自己的棋局。
“好!”
祁同伟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去吧,拿出你在最高检的本事。”
“让他开口。”
“我要让他,把他知道的,所有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是!”
侯亮平像是领了军令状的士兵,转身大步走出了观察室。
看着那扇门重新关上,祁同伟脸上的“愤怒”瞬间褪去。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被侯亮平震得晃动过的水,轻轻抿了一口。
水还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