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小口啜饮,嘴角沾上一点奶渍,抬头刚想对约翰说“真的变甜了”,却被骤然响起的刺耳铃声打断。
不是约翰常用的那部加密手机。
是另一部,更老旧,外壳磨损严重,专门用于处理那些“地下”事务。
它此刻正在桌面上疯狂震动,屏幕闪烁,发出嘶哑的、预设的廉价铃声,像一条毒蛇在死寂的房间里突然吐信。
约翰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手机,动作快得带风。
当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署名时,脸上那刚刚因艾米丽而勉强挤出的一丝僵硬柔和瞬间冻结,然后碎裂,被一种骤然降临的、冰冷的警惕所取代。
是“瘦鼠”,一个臭名昭着、毫无底线可言的瘾君子,也是他最低级别、最不受控的“客户”之一。
‘坏了规矩。’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约翰的脑海。
他从不接这类人直接、即时的电话。
交易有固定的渠道、固定的时间,通过加密信息单向传递。
这种直接呼叫,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近乎是一种挑衅,或者……陷阱。
他拇指悬在拒接键上空,肌肉紧绷。
艾米丽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突变,捧着杯子,湛蓝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不敢再喝,也不敢出声。
就在他即将按下拒接的瞬间,一种更深层、更阴冷的警觉如同毒蛇般顺着他的脊椎窜了上来。
这感觉……太熟悉了。
这种不合时宜的、急躁的、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驱策着打破常规的联络方式……
像极了几个月前,他的那位“同事”,同样是“嘶叫药剂”链条上的一个小环节,在失踪前最后那段日子的表现。
那位同事当时也是突然开始接到一些不按规矩来的、疯狂的订单和催促电话,变得焦躁不安,疑神疑鬼,最后……
约翰的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恐惧和恶心寒流席卷全身。
最后,那位同事被人发现碎成了十几块,散落在城市下水道的滤网前,像是被什么极端狂暴的力量从内部……或者外部……彻底撕开。现场没有多少血,仿佛所有的液体都被某种东西贪婪地吸吮殆尽了,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苍白的肉块和断裂的骨头。
“嘶叫药剂”……那东西带来的不仅仅是虚假的力量和极致的愉悦,更深藏着无法预知的疯狂和灾厄。
而围绕它的争夺与清理,更是残酷血腥,毫无人性。
现在,这种不祥的预兆,以几乎相同的方式,找上他了?
在这个他刚刚被迫接纳了一个脆弱责任、内心最混乱、最不堪一击的时刻?
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之前的挣扎和温情被一种属于老兵的铁血和生存本能强行压下。
他没有拒接,也没有接听,只是任由那嘶哑的铃声在寂静的公寓里一声接一声地嘶鸣,仿佛死神不耐烦的叩门声。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猛地扫向窗户,扫向房门,耳朵捕捉着窗外雨声掩盖下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另一只手无声地、缓慢地移向别在后腰上的那冰冷坚硬的物体——一把保养得很好、时刻上膛的格洛克手枪。
艾米丽被他身上突然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气吓到了,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杯子里的牛奶漾出了一点,滴落在她干净的袜子上。
约翰没有注意到。
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部仍在嚎叫的手机和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的危险上。
那冰冷的杀意和逃离的冲动,在接触到艾米丽那双盛满了怯生生依赖的湛蓝色眼睛时,如同撞上礁石的潮水,骤然溃散。
他看到了她微微发抖的小手,看到了洒出来的那点牛奶,看到了她脸上纯粹的、未被这个世界玷污过的担忧。
钱。
这个现实而冰冷的字眼猛地砸进他的脑海。安置她需要钱,食物需要钱,离开这里需要更多的钱。
他那点可怜的积蓄在雇佣保洁和购买这些突如其来的“必需品”后已经见底。而“瘦鼠”这种瘾君子,虽然危险,但往往能提供最快、最直接的现金交易。
内心的挣扎如同风暴般激烈,但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对现实的屈服和对眼前这个孩子无法言喻的责任感,压倒了对潜在危险的恐惧。
那双曾目睹过无数地狱景象的眼睛,罕见地软化了那么一刹那,掠过一丝深藏的疲惫与无奈。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的不耐和沙哑,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打扰的、脾气暴躁的药贩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切、尖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背景音嘈杂,确实是“瘦鼠”无疑。对方语速极快地抱怨着断货的痛苦,用夸张的词汇描述着需求的紧迫性,并反复提及“老地方”和“现金”。
约翰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两个短促的音节作为回应。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艾米丽,看着她又小心地捧起杯子,小口地喝着牛奶,那细微的、信任的举动像针一样刺着他。
“知道了。半小时。别他妈再催。”
他冷冷地甩下一句,不等对方再啰嗦,直接掐断了通话。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窗外永恒的雨声。
约翰深吸一口气,动作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猛地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把冰冷的格洛克手枪,熟练地检查弹匣,咔嚓一声上膛。
接着,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的金属工具箱,打开,里面不是工具,而是几盒黄澄澄的子弹和一把刃口磨得极锋利的战术匕首。
他将子弹塞进夹克口袋,匕首插进后腰的刀鞘,手枪别回原位。
整个过程快速、麻利,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效率。
他身上重新弥漫起那种危险的气息
他拉上夹克拉链,遮住了腰间的武器,大步走向门口。
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
“约翰叔叔。”
艾米丽的声音忽然响起,清亮得像教堂的钟声,穿透了房间内凝重的空气。
约翰的动作猛地顿住,背影僵硬。
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小跑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定,仰着小脸,那双蓝眼睛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高大的、仿佛要融入门外黑暗的背影。
“你……”她似乎有点害羞,手指绞着衣角,但还是用尽了力气,带着全然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期待,小声却清晰地说:
“你要快点回来哦。我……我等你回来。”
“……”
约翰·多克,这个曾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这个背负着血债和罪孽、在泥潭里打滚苟活的残兵,在这一刻,像是被一道最纯净的光直直击中了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在瞬间变得模糊。
他几乎是仓皇地低下头,不想让身后的孩子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那一定很狼狈,很脆弱,很不像他。
他想哭。
这种冲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合时宜,几乎冲垮了他用钢铁和冷漠筑起的心防。
多久了?多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期待,对他说“等你回来”?
兄嫂的信是沉重的托付,是责任。
而这句话……这句话是……
他喉咙剧烈地滚动着,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股汹涌的情绪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没有回头。
只是极其缓慢地、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点了点头。
然后,他拧开门把手,侧身融入了门外冰冷、潮湿的黑暗之中。
铁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屋内那片微弱而温暖的光,以及光里那个等待他归来的小小身影。
走廊里,他的脚步声沉重而迅速,很快消失在雨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