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像刚才对路明非那样温柔,酒精棉擦过擦伤时,力道重得像在赌气,可陈超看见她睫毛在发抖,往伤口上涂碘伏时,棉签顿了三下才敢用力。
“路过能路过一身伤?”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混着消毒水味砸在陈超耳边,“补课补到巷尾打架?陈超,你长本事了啊。”
最后那句带着点颤,不像骂,倒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陈超没敢顶嘴。他看着他妈低头处理伤口,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可他还是看见她口罩边缘露出的下巴在抖
跟刚才在巷尾,他自己哭的时候一个样。……
路明非突然“哼唧”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想抬胳膊拍陈超,被婶婶按住
“别动!伤口要裂了!”
护士抬起头,看了眼路明非额角渗血的纱布,又看了看陈超通红的眼眶,突然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救护车的沉闷里。
“处理完跟我说实话。”她往陈超伤口上贴创可贴,这次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别让你爸拿着藤条去路明非家堵人。”
婶婶在旁边突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原来你是这孩子的妈啊?刚才在巷口多亏了你家陈超,不然……”
“您别夸他。”护士打断她,语气又恢复了点冷劲,手上却把陈超的校服袖口理好,遮住创可贴,“该管教还得管教。”
话是这么说,她转身给路明非换点滴时,手指在输液管上捏了捏,没再提“打架”的事。
救护车钻出老巷,阳光从车窗斜切进来,照在陈超缠着创可贴的胳膊上,暖烘烘的。
救护车的玻璃窗上沾着点血污,像块被打花的滤镜,把外面的阳光滤得有些发昏。
路明非盯着那块血污,感觉自己的视线也跟着发黏,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跳着疼,但没心里那点麻痒来得凶。
他看见陈超他妈往陈超胳膊上贴创可贴,手指在创可贴边缘摁了又摁,那力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摁进肉里去,就像他小时候在电视里看的,母鸟给雏鸟梳理羽毛,啄得狠,却是怕它着凉。
“啧。”他忍不住咂了下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龇牙。
陈超那小子缩着脖子,脸红得像被煮熟的虾,却没真的躲开。
他妈说“该管教还得管教”的时候,陈超偷偷抬眼看了下他妈,那眼神贼溜溜的,像只刚偷了鸡却没被打疼的狐狸。
路明非忽然想起自己的胳膊。
上次帮婶婶搬煤气罐,被铁皮划了道口子,血珠串成线往下掉。
婶婶就丢给他一卷卫生纸,说“赶紧擦擦,别弄脏了地板”,那语气像是在说“你这破布娃娃怎么又蹭脏了”。
他摸了摸内兜,召唤器的棱角硌着掌心,凉丝丝的。
这半个月练气,老头总说“气要沉,心要稳”,可他现在觉得那团气在胸口浮着,像瓶没盖紧的汽水,稍微晃一晃就想冒泡。
陈超他妈给路明非换点滴的时候,手指在他手背上顿了下,像是怕碰疼他。
路明非赶紧把视线移开,假装研究天花板上的吊瓶。
他看见陈超他妈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的发绳,跟陈超书包上挂的那个兔子挂件是一个颜色。
原来大人也会用跟小孩一样的东西啊。他想。
叔叔的工具箱里永远是扳手螺丝刀,婶婶的围裙口袋里装着买菜找的零钱和抹布,没人会在口袋里放粉色的发绳。
他们的世界像老座钟的齿轮,转得规律,却硌得人慌,路明非总觉得自己是掉进齿轮缝里的小石子,不被待见,还容易被碾得粉碎。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在车厢里荡来荡去,像在数着什么。
路明非数着那声音,数到第十七下的时候,看见陈超他妈把陈超的校服袖口往下拽了拽,正好盖住那个创可贴。
动作挺自然,就像每天早上给他挤牙膏那么自然。
他忽然有点羡慕陈超。
不是羡慕陈超有个当护士的妈,也不是羡慕陈超能跟他妈顶嘴,是羡慕陈超被骂的时候,眼里不用装着“会不会被赶出去”的慌张。
就像游戏里的角色,陈超的血条后面总跟着个蓝条,那蓝条叫“家人”,掉得慢,回得快。
而他路明非,血条薄得像张纸,蓝条?大概早就空了吧。
婶婶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跟陈超他妈说“现在的小孩野得很”,路明非没怎么听。
他盯着窗外掠过的树影,那些树影跑得飞快,像要把什么东西甩在后面。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老头往他书包里塞的那半个馒头。
被黄毛踩成灰团的时候,他没觉得多可惜,现在却突然有点想那口麦香。
也许被人管着骂着,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就像陈超,挨了骂,胳膊上却多了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暖烘烘的,像块小太阳。
路明非往自己胳膊上瞅了瞅,只有块白纱布,边缘还沾着点血渍,单调得像张没写名字的试卷。
他把脸往纱布里埋了埋,闻见消毒水的味道,突然有点想家。
不是婶婶炸油条的那个家,是个模糊的影子,好像有个人会在他摔破膝盖时,一边骂他“笨死了”,一边往他伤口上吹凉气。
那影子太远了,像在另一个星球,隔着几光年的距离,连声音都传不过来。
救护车拐进医院大门时,路明非看见陈超他妈把陈超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陈超低着头,脚在地上画着圈,却没真的生气。
路明非闭上眼睛,把那点羡慕使劲往下压,压到丹田那团气里去。
老头说气要沉,沉下去才稳。
可他觉得那点羡慕像颗没爆的泡泡糖,黏在喉咙里,有点甜,又有点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