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之战后的喧嚣随着夜色深沉渐渐沉淀。
周军大营中除了巡夜士卒规律的脚步声与远处伤兵营偶尔传来的压抑呻吟。
大多区域已陷入一片疲惫的宁静。
星月之光清冷地洒落,映照着战场上尚未清理完毕的残迹。
也映照着中军那座依旧亮着灯火的大帐。
陈稳在接到柴荣近侍的通传时,刚与张诚核定完第一批阵亡将士的抚恤名册。
他不敢怠慢,稍整衣冠,便随着近侍穿过戒备森严的岗哨,来到了中军大帐之外。
通报后,陈稳掀帘而入。
帐内并非议事时的肃穆,只点着几盏牛油灯,光线昏黄而温暖。
柴荣已卸去戎装,换上了一身寻常的绛色便袍,正独自坐在一张简陋的案几后。
案上摆放着一壶酒,两只陶碗,几样简单的肉脯干果。
他脸上带着大战胜利后的松弛,但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深沉的疲惫。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复杂情绪。
“文仲来了,坐。”
柴荣见到陈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指了指案几对面的席位。
语气随意得如同招呼一位挚友,而非召见臣属。
“谢使君。”
陈稳依言坐下,姿态恭敬却不拘谨。他能感觉到,今夜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柴荣亲手执起酒壶,为陈稳和自己面前的陶碗斟满了清冽的酒液,酒香在帐内弥漫开来。
“不必拘礼,此非军中议事,只是你我二人,闲话几句。”
他将其中一碗推到陈稳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碗,看着碗中晃动的涟漪,沉默了片刻。
“文仲……”
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
“今日若无你,我柴荣或许已成了这高平原野上的一具枯骨,大周……恐怕也已危如累卵。”
陈稳连忙端起酒碗,肃容道。
“使君言重了!”
“末将只是尽了本分,此战能胜,全仗使君临危不惧,亲冒矢石,激励三军,将士用命……”
柴荣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丝感慨。
“不必说这些场面话。当时情形,你我心知肚明。”
“右翼溃败,军心涣散,若非你靖安军砥柱中流,若非你……”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稳。
“于万军之中,临阵突破,爆发出那等惊世骇俗之力,一举扭转战局,后果不堪设想。”
他并没有追问陈稳那突然爆发的力量具体为何。
仿佛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继续道。
“我观你练兵、理政、临阵,皆有过人之处,更难得的是这份沉稳与忠义。”
“自焦土镇初见,我便知你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陈稳心中微动,放下酒碗,沉声道。
“末将出身微末,蒙使君不弃,授以权柄,信重有加。”
“若无使君提携,焉有陈稳今日?唯有竭诚以报,万死不辞。”
“我信你。”
柴荣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肯定。
他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又缓缓斟满。
眼神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文仲,你可知我心中所愿?”
不等陈稳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道。
“这数十年,我亲眼目睹了太多。”
“藩镇割据,君臣相疑,武夫跋扈,百姓流离……”
“朱温篡唐以来,这天下何曾有过一日安宁?”
“帝王更迭如同儿戏,今日座上君,明日阶下囚。”
“礼乐崩坏,人心不古,此非天下之福,更非万民之愿!”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与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