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匹斯丘的阴影像一块巨大的灰布,罩在连绵的营寨之上。数以万计的顶帐篷沿着山脚铺开,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有绣着麦穗的,有刻着锚链的,还有画着铁锤与羊头的,七零八落的标识拼凑出“领主联盟”的虚名,却掩不住营地深处那股各怀心思的滞涩。
堡垒的指挥中心,会议室的大圆桌聚集了来自各方的将领,先进的投影系统无法启用,只能用最古老的羊皮纸地图用来标注敌我双方的态势。七位领主和近卫骑士团的团长围坐在圆桌边,身后的亲兵带刀而立,空气里飘着皮革、汗水与淡淡的火药味,却唯独少了几分同仇敌忾的锐气。
“诸位,”坐在主位的科尼利厄斯·范·德拉克侯爵敲了敲桌子,马鞭在他手中仿佛成了教具,“帝国军在这座城下吃了败仗,跟丧家犬似的缩在北边,这是王国军打翻身仗的好时候!”他金发微卷,铠甲上的金狮在烛火下闪着光,语气里的傲慢像刚开锋的剑,“依我看,不出半月,定能把他们赶回北边荒原!”
坐在他左手边的莱奥波德·索恩伯爵立刻附和,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城池:“侯爵说得对!帝国军士气早就垮了,咱们联军加起来十三万,还怕他们那点残兵?我提议,等奥莱克的军粮一到,咱们就沿驰道推进,正面击溃他们!”
会议室内静了片刻,只有LEd灯的暖光把人影映在墙上。
瑟伦伯爵先笑了,他指尖在桌面上轻点,发出“笃笃”的声,像在拨弄算盘珠子:“盖乌斯伯爵急着立功,这点我懂。”他穿着丝绒马甲,领口别着枚翡翠别针,目光扫过众人,“可出兵得算成本吧?我的雇佣兵按日算钱,多拖一天,账面上就得多划掉几十个金币。既然帝国军兵败后撤,那我们也没必要继续追击了,不然这笔钱谁替我出?”他特意加重了“成本”二字,想来是非常讨厌做亏本生意。
伊索尔德伯爵捏着自己的圆下巴,笑得像只刚偷到谷穗的田鼠:“瑟伦兄说的没错,我领内的粮食就快成熟,快点解散好让我的人回去收麦子,耽误一天会有多少粮食霉在地里知道不?”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国王陛下给我们的诏令是来伊塔黎卡支援,现在好像也不用支援了吧”
“哪那么多弯弯绕!”卡戎伯爵猛地一拍桌子,黑铁打造的护腕撞在圆桌上,震得酒杯都跳了跳。他满脸络腮胡,铠甲上的铁锈还没擦净,“总之一句话,有好处我们就打,没好处我们回家!”
他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莫迪凯伯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又轻又黏,像蛇吐信:“卡戎兄还是这么急躁。”他指尖缠绕着一串兽牙项链,“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我们都懂,但龟缩在卡瑞利亚的帝国军真的能攻下来吗?万一做了困兽之斗,就不止是受伤那么简单了。”
“我同意莫迪凯的话!”奥古斯汀伯爵立刻附和,他坐姿笔挺,铠甲的边缘磨得发亮,像他守了三十年的关隘一样刻板,“别的不说,我还要驻守北境的关隘,要是在这里损兵折将,今后的蛮族由谁来抵挡?”
“奥古斯汀大人莫要急躁,帝国军此刻是进、是退、还是守我们都不清楚,”西拉伯爵打着圆场,他手指把玩着一枚玛瑙扳指,笑得像块被河水磨圆的鹅卵石,“万一他们还没死心,继续南下,到时候就轮到你腹背受敌了。”
最后说话的是贝莱伯爵,他穿着羊毛斗篷,上面还沾着几根草屑,像是刚从羊群里钻出来。“我不想打仗,”他声音闷得像闷雷,“但谁要抢我的牛羊牲畜,我就跟他拼命。”
会议室内再次陷入沉默。科尼利厄斯候爵看着这群各说各话的领主,心里暗骂一句“废物”,脸上却堆起笑容:“诸位说的都有道理。我也没打算让各位冲在最前线,和帝国军死磕。”他站起身,马鞭指向地图,“你们只需要跟着我们,在帝国军溃败的时候捞几个人头就行。”
“这生意倒是可以做做,”瑟伦伯爵慢悠悠地起身:“既然有赚头,那就算我一个,免得这趟花了钱又白跑。”
卡戎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伊索尔德搓着手,眼里闪着光:“既然如此,那我的人也能分到一杯羹。”
莫迪凯阴恻恻地笑了:“这么做会高兴的恐怕只有佣兵吧。”
奥古斯汀一丝不苟地整理着铠甲:“也行,就算是给新兵一个锻炼的机会。”
西拉伯爵拱手笑道:“如果有赏赐的话……再不济分点战利品也是好的。”
贝莱伯爵最后默不作声,一场军事会议就这么散了,像团被风吹散的沙。领主们回到各自的营地,帐外的士兵们或赌钱,或擦枪,或缩在帐篷里睡觉,没人害怕帝国军,更没人关心所谓的“夺回失地”,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国与家的概念。顶多就是哪里出身,或者故乡在哪。
会议室里,科尼利厄斯侯爵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盖乌斯伯爵凑过来,压低声音:“大人,这些领主根本靠不住,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要不要……”
“不用。”科尼利厄斯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群守着自己领地的土拨鼠罢了。”他指着地图上的城池,“等奥莱克的军粮到了,咱们就按计划出兵——只要打一场胜仗,帝国人就得坐下来和谈,到时候……”
“到时候你我就是王国的功臣!”盖乌斯眼里闪着热切的光。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里满是对胜利的笃定,却没看见帐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营地里,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各自的旗帜,盘算着如何在这场战争里少流血、多捞好处。
***
雨后的卡瑞利亚尽显凄凉,风在城头打着旋,把帝国的鹰旗卷成一团。城门外,杜兰的靴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碾出半寸泥痕。他身后的亲兵列成两排,铠甲上的水迹顺着甲片缝隙往下淌,却没人敢动--城门外那支银甲军队正踏着积水而来,矛尖反射着雨后的阳光,像一群蓄势待发的银隼。
“恭迎塞莉娅殿下。”杜兰单膝跪地时,能听见自己膝盖撞地的闷响。他刻意垂着眼,不去看那匹雪白马背上的身影,可鼻尖还是钻进一缕冷香--那是塞莉娅裙裾上的鸢尾花香,混着雨水的清冽,却比卡瑞利亚的寒风更让他脊背发紧。
“杜兰将军免礼。”塞莉娅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却凉得像冰。“本宫在路上就听说了,将军在这里打的很‘辛苦’。”
杜兰的指节猛地攥紧。他知道这声“辛苦”里藏着什么--是皇帝的审视,是元老院的疑虑,更是这位公主亲自来监军的理由。他低着头起身,余光瞥见塞莉娅正抬眼打量城墙:箭簇在砖石上凿出的凹坑,燎黑的箭楼木梁,还有墙砖上洗不净的暗红,无不诉说着攻城时的惨烈。
“殿下言重了,”杜兰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属下从不欺凌弱小,只是这次的敌人,有点超出规格了。”他刻意加重“弱小”二字,试图反衬出敌人的强大。
塞莉娅的目光回到了杜兰身上,就好像看腻了城墙上的累累伤痕:“哦,能从杜兰将军嘴说出的强大,我倒是很有兴趣。”她的马鞭一挥,语气听不出喜怒。
杜兰心里一紧,这塞莉娅果然是来追究战败责任的。他顺着话头附和:“属下也是头一回遇到会飞的铁虫,数十里之外就能爆炸的兵器,夜间被袭营、行军被扰,无论派出多少斥候都追查不到敌人的踪迹。”
“但愿将军说的是事实。”塞莉娅策马前行,马蹄踩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本宫这次来,就是要见识一下你口中的铁虫究竟为何物,是否能为帝国所用。”
“殿下英明,那等武器要是为帝国所用,不亚于获得成百上千的飞龙。”
“但愿如此。”塞莉娅穿过城门,杜兰上马紧随其后,看着她的披风在空荡的街道上扫过。两侧的房屋门窗虚掩,到处都有刀劈斧凿、烟熏火燎的痕迹,风穿过巷道时发出呜咽声,竟比军营的号角更显萧瑟。
“此地的百姓呢?”塞莉娅忽然停在街角,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扉,“卡瑞利亚的百姓,竟敢不出来迎接本宫?”
杜兰的喉结滚了滚。他知道这问题躲不过,索性沉声道:“回殿下,赫尔曼攻陷城池时,把城里的百姓……都处决了。”他刻意用了“处决”二字,避开更刺目的词汇,“属下率主力抵达时,这里已经是空城,只有乌鸦在屋顶上盘旋。”
塞莉娅的脚步顿了顿,侧脸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冷:“所以他留给本宫的,就是一座连税都收不上来的死城?”她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嘲讽,“现在只能从国内招揽移民,也不知道要恢复民生需要几年,三年内恐怕是一分钱都收不上来。”
杜兰默然。他与塞莉娅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当初他在军议上骂的也是这句话。只是此刻听公主说出来,更像一根针,刺破了真相。
一路上塞莉娅不再说话,杜兰领着她直奔旧伯爵府,如今能给塞莉娅下榻的地方也只有那里。